“砰!”翰林院编修赵南星手里的毛笔猛地砸在案上,墨汁溅得宣纸上一片狼藉。他霍然起身,对着同屋的同僚急促道:“刚从内阁值房那边传来的信,首辅……首辅张大人呕血昏厥了!”
同屋的王士祯闻言,手里的书卷“哗啦”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你说什么?张大人素来康健,怎么会……”
“谁知道呢?”赵南星快步走到门口,望着紫禁城的方向,声音发颤,“这几年新政推行,张大人夙兴夜寐,怕是真的熬不住了。他要是倒了,这新政……这大明朝的江山,可怎么办?”
两人的对话像长了翅膀,片刻间便传遍了翰林院。紧接着,各部院、各衙门,从内阁到六部,从五城兵马司到顺天府,整个京城官场都被这则消息搅动得翻江倒海。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忧心忡忡,也有人躲在暗处,眼神里藏着难以捉摸的光。
消息传到司礼监时,冯保正在批阅一份奏章。他指尖刚触到那份关于江南税粮的奏疏,耳边就闯进小太监慌张的声音:“冯公公!不好了!张首辅在值房呕血,昏过去了!”
“什么?”冯保猛地抬头,手里捧着的铜质暖炉“哐当”一声砸在金砖地面上,滚烫的炭灰撒了一地。他顾不上烫脚,猛地站起身,袍角扫过案几,上面的笔墨纸砚哗啦啦摔了一片。“快!传太医院院使!让他带着最好的药材,立刻去张府!”
小太监刚要转身,冯保又厉声喊住他:“等等!告诉院使,若是首辅有半分差池,他这颗脑袋就别想要了!”
打发走小太监,冯保快步走向内库。守库的太监见他神色匆匆,连忙躬身行礼:“冯公公,您这是……”
“别废话!”冯保一把推开他,直奔存放名贵药材的隔间。他手指在货架上飞快划过,先是抄起一支缠着红绸的百年老参,塞进锦盒,又抓起一盒封装完好的极品灵芝,接着又搜罗了燕窝、鹿茸等十几样珍品,一股脑堆在案上。“让人把这些都包好,用最快的马送进张府!”
他亲自盯着太监们打包,一边催一边叮嘱:“告诉张府的管家,这些都是内库的上等货,按太医的方子用,别省着!再跟张先生说,万事有咱家顶着,让他安心静养,朝政上的事,有咱家帮他盯着!”
心腹太监点头应下,刚要带人出发,冯保又补上一句:“你亲自去!盯着太医诊治,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来报我!”
与此同时,陈矩正在自己的值房里。他的住处极简,只有一张床、一张案几,案上摆着一尊佛像。听到张居正病重的消息,他没有像冯保那样慌乱,只是默默从柜子里取出三炷清香,点燃后插进香炉。
他走到佛像前,整理了一下衣袍,缓缓跪下,双手合十,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佛祖保佑,愿首辅大人渡过此劫,早日康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虔诚,“新政未竟,百姓尚需庇佑,朝局亦离不开首辅支撑,求佛祖垂怜。”
此后数日,陈矩每日都会抽出时间焚香跪拜。他值房的灯光,常常伴着香火,亮到深夜。有时批阅东厂的密报,看到各地因新政受益的奏报,他就会想起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时的坚决,想起清丈田亩时的阻力,想起这位首辅为了大明江山,究竟付出了多少。他知道,张居正的命,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命,更是新政的命,是这大明朝的稳定之基。
可天不遂人愿。太医院院使每日殚精竭虑,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张府,张居正的病情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
冯保每天都能收到心腹太监的密报,从“首辅今日能进半碗粥”到“首辅再度呕血”,再到“首辅已不能言语”,每一则消息都像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坐在司礼监的大堂里,看着殿外飘落的雪花,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眼神里满是焦灼。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一旦张居正真的撒手人寰,那些被新政压制多年的势力,那些早就对他和张居正不满的人,必定会群起而攻之。他必须未雨绸缪,先清除身边的隐患。
第一个要动的,就是张鲸。张鲸素来与冯保不合,更对张居正的新政诸多不满,平日里在宫中拉帮结派,暗中收集冯保和张居正的“罪证”。冯保早就想收拾他,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这日,冯保召张鲸到司礼监。张鲸刚进门,就见冯保坐在堂上,脸色阴沉。“张鲸,”冯保的声音带着寒意,“南京织造府缺个掌印太监,咱家看你办事利落,就奏请太后和皇上,派你去任职。”
张鲸心里咯噔一下,南京织造府看似是肥差,实则远离京城权力中心,分明是被流放。他连忙躬身:“冯公公,属下在京城尚有诸多事务未了,能否……”
“怎么?”冯保猛地一拍案几,“皇上和太后的旨意,你敢抗命?”
张鲸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敢再争辩。他知道冯保的手段,若是不从,恐怕连南京都去不成。“属下……属下遵旨。”
“那就赶紧收拾东西,三日内离京。”冯保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别在京城多待一刻。”
打发走张鲸,冯保又以“巡查地方宦官纪律”为由,将另外几个与张鲸交好、素来与自己作对的太监也调离了京师,要么派往偏远地区,要么安置在闲散职位上。清除了内部的潜在威胁,冯保又召来陈矩。
“陈矩,”冯保看着他,神色凝重,“从今日起,东厂和锦衣卫的密报,你每日都要亲自过目,然后汇总报给我。京城里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街头巷尾的流言,都不能放过。”
陈矩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还有,”冯保补充道,“让东厂的番子多盯着那些清流官员,尤其是翰林院和御史台的人,他们要是敢在这个时候兴风作浪,立刻拿下!”
“属下遵命。”陈矩没有多问,他知道冯保的用意。此时的京城,就像一个装满炸药的火药桶,稍有不慎就会引爆。他们必须牢牢掌控住局面,才能在张居正倒下后,不至于手足无措。
腊月十八,风雪交加。京城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连紫禁城的琉璃瓦都披上了一层白霜。冯保在私邸设了一桌酒菜,派人去请陈矩。
陈矩赶到时,冯保正独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风雪出神。桌上的菜肴已经凉了,酒杯里的御酒也只剩半杯。“冯公。”陈矩轻声唤道。
冯保回过头,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反而带着几分疲惫。“来了,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亲自为陈矩斟满酒。
两人沉默着喝了几杯。御酒辛辣,入喉烧得慌,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冯保握着酒杯,手指微微颤抖,烛光映在他脸上,照出满脸的忧惧。
“陈矩啊,”冯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醉意,“你说……张公此番,能挺过去吗?”
陈矩放下酒杯,沉声道:“太医还在尽力,或许会有转机。”
“转机?”冯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咱家看,难啊。这几日,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顿了顿,眼神变得空洞,“若张公真的挺不过去,你我二人,危矣。”
陈矩心中一沉,没有说话。
“朝中那些虎视眈眈之辈,”冯保接着说,声音越来越低,“张四维、申时行他们,表面上对张公恭敬,暗地里早就等着取而代之了。还有那些被新政得罪的勋贵、豪强,那些被压制的清流御史,他们一个个都等着张公倒下,好秋后算账。”
他猛地灌下一杯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还有宫里,皇上今年已经十七了,早就对张公的管束不满。张公在时,皇上还能收敛几分,可一旦张公不在了,谁还能约束皇上?到时候,那些人再在皇上面前吹吹风,你我这些跟着张公推行新政的人,下场会是什么?”
陈矩看着他,缓缓道:“冯公,慎言。张先生吉人天相,或许真能转危为安。即便事有不测,我等身为内臣,只需但行正道,谨守本职,忠心侍奉皇上与太后,又何惧之有?天下是非,自有公论。”
“公论?”冯保嗤笑一声,“这世上的公论,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一旦我们失势,那些人只会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们身上,到时候,什么公论都没用了。”他再次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辛辣的滋味,仿佛直烧到心里。
陈矩没有再劝说。他知道冯保说的是实话,此刻的他们,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他只能默默为冯保斟满酒,两人在风雪夜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直到深夜才散去。
几日后,张府传来消息,张居正已经能勉强开口说话,他自知病体难支,便让儿子张嗣修代笔,写下了致仕的奏疏,恳请万历皇帝恩准他归乡调养。
奏疏送到紫禁城时,万历皇帝正在御花园赏雪。他接过奏疏,看了几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旁边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是否要召内阁大臣商议?”
万历皇帝摇了摇头,将奏疏扔在一旁:“准了。传旨,赐张居正白银千两,绸缎百匹,派锦衣卫护送归乡。”
太监愣住了,他没想到皇上会如此干脆,连一丝挽留的意思都没有。这些年,张居正既是首辅,又是帝师,对万历管束极严,或许,皇上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旨意传到张府,张居正躺在病榻上,听到消息后,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他为这个王朝耗尽了心血,如今,却只能拖着病体,离开这座他奋斗了几十年的京城。
离京那日,天色阴沉,寒风凛冽。冯保竟不顾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规制,亲自带着一众太监,到张府送行。
张居正穿着一身素色便服,被儿子张嗣修搀扶着,慢慢走出府门。他病骨支离,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靠在车辕上,气息微弱。
冯保快步上前,看着眼前这位形容枯槁的老友,喉头哽咽。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居正看着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冯公,不必送了。新政……就拜托你了。”
“张先生……”冯保握住他的手,只觉得那双手冰冷刺骨,“你放心,咱家定会护住新政,护住你创下的基业。”
“好……好……”张居正点了点头,气息越来越弱,“替我……谢过太后……”
张嗣修见状,连忙说道:“冯公公,父亲身体虚弱,该启程了。”
冯保松开手,后退一步,看着张嗣修将张居正扶上车。车夫扬起马鞭,马车缓缓启动,朝着城外驶去。冯保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车驾,鬓角的白发在寒风中飘动,神色复杂。他知道,此番一别,山高水长,恐成永诀。
陈矩奉命代表宫中前来送行仪仗,他勒马立于远处的官道旁,静静望着这一幕。看着那曾经权倾天下的首辅如今憔悴离去,看着那向来强势的冯保流露出罕见的悲凉与无力,他的心里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