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三更天的梆子声刚过,司礼监的值房外,小太监小李子的脚步声踩着积雪,慌得像踩在刀尖上。他抬手拍门,指节冻得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冯公公!冯公公!张府……张府传来急报,首辅大人……首辅大人薨了!”
门内,冯保正对着一盏孤灯批阅奏章。那是一份关于西北边防军饷的奏疏,张居正病重期间,一直是他代为梳理这些政务。听到“薨了”二字,冯保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在奏疏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痕,像一道血印。他缓缓抬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门板,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再说一遍。”
“首辅大人……今日午时,在江陵老家病逝了。”小李子推门进来,跪在地上,脑袋磕得地砖“砰砰”响,“张府的人快马加鞭来报,刚进京城就直奔司礼监,说……说让公公您知道。”
冯保缓缓放下朱笔,站起身。他没有扶案,也没有骂街,只是一步步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花木窗。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打在他脸上,他却像毫无知觉。窗外的雪已经下了三天,紫禁城的屋檐、宫墙,全被白雪覆盖,一片死寂。
“知道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小李子愣在原地,不知该退还是该留。往日里,哪怕是一点小事,冯保也会或怒或急,可今日,首辅病逝这样的天塌下来的事,他竟这般平静。
冯保没有再看他,只是转过身,重新坐回案前。他拿起那份被划花的奏疏,眼神空洞地盯着上面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从万历元年到万历十年,整整十年,他与张居正一内一外,联手推新政,斗勋贵,整吏治,好不容易让大明朝有了点中兴的气象。可如今,这根擎天之柱,就这么倒了。
他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窗外的光从鱼肚白,到日上三竿,再到夕阳西下,最后被夜幕彻底吞噬。值房里没有点灯,黑暗中,只有冯保紧攥着扶手的手,指节发白,青筋暴起,泄露着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比谁都清楚,张居正一死,那些被压制了十年的怨气与野心,很快就会像决堤的洪水,将他淹没。
果然,不出三日,京城的风向就变了。
先是御史台的御史李植,上了一道弹劾冯保的奏章,说他“借新政之名,行贪墨之实”,请求皇上彻查。这道奏章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紧接着,翰林院的几位编修联名上疏,弹劾冯保“结交外臣,干预朝政”,言辞尖锐,直指其“僭越之罪”。
短短五日,弹劾冯保的奏章就堆满了内阁的案头,像一座小山。而这背后,最活跃的,正是此前被冯保调离京城的张鲸和张诚。
张鲸刚被召回京城,就立刻找上了张诚。两人在张诚的值房里密谈,桌上摆着一壶酒,几碟小菜,却没人有心思动。
“张兄,”张诚压低声音,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条目,“你看,这是我整理的冯保的罪状,一共十二条,条条都是死罪。”
张鲸接过纸,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贪墨敛财,家产逾内库’,‘结交外臣,与张居正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压制异己’,‘僭越礼制,私用御用品’……好,好得很!这些罪状,足够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光有这些还不够。”张诚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皇上这些年被冯保和张居正管得死死的,心里早就憋着火。我们得把这些罪状润色一下,重点突出冯保如何‘欺君罔上’,如何‘管束皇上’,勾起皇上的怨气。”
张鲸点点头:“没错。当年皇上想赏给郑贵妃几匹绸缎,冯保都敢拦着,说什么‘国库空虚,当以节俭为先’,这口气,皇上能忍到现在?还有,张居正当年逼着皇上读书,冯保在一旁帮腔,动辄就向李太后告状,皇上对他,早就恨之入骨了。”
两人越说越兴奋,当即找来笔墨,重新草拟弹劾奏章。他们互相补充,字字诛心,把冯保塑造成一个权倾朝野、欺君罔上的奸宦形象。写完后,两人又联络了朝中十几个被新政打压过的官员,让他们一同联名上疏,形成合围之势。
奏章送进宫中的第二天,万历皇帝就召了陈矩进宫。
乾清宫内,暖炉里的炭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殿内的寒意。万历皇帝坐在龙椅上,手里捏着那份联名弹劾的奏章,脸色阴沉。他才十八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这些年被张居正和冯保管束得严严实实,连玩乐都要看两人的脸色,心中的不满早已积压如山。
“陈矩,”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张鲸等人所奏,冯大伴这些罪状,果真如此不堪吗?”
陈矩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深深叩首,额头贴在地上,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艰涩:“回皇上,冯公掌权多年,行事或有专断之处,亦难免有思虑不周,授人以柄。然,奴婢斗胆直言,冯公与张先生同心协力,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稳固边防,于国有功,亦曾尽心竭力辅佐陛下与太后。还望陛下明察秋毫,念其旧劳。”
他知道,自己这番话,或许会触怒皇帝,但他不能不说。冯保虽有过错,却也绝非奏章上那般十恶不赦。新政能推行十年,国库能从空虚变得充盈,边防能从松弛变得稳固,冯保在其中的作用,不可磨灭。
皇帝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陈矩心中一沉,知道皇帝心中的猜疑之种已然生根发芽。他再叩首,缓缓退了出去。走出乾清宫,寒风迎面吹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知道,冯保的日子,恐怕到头了。
不出半月,一道查抄冯保家产的旨意,就从宫中颁了下来。
这道旨意,让整个京城都炸了锅。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暗中叹息,也有人等着看笑话。而令人意外的是,陈矩主动向皇帝请缨,要求督办查抄之事。
皇帝略感诧异,他原本以为,陈矩与冯保素有交情,定会避嫌。但转念一想,陈矩素来以“刚正”闻名,让他去督办,或许正好能坐实冯保的罪名,堵住那些说闲话的人的嘴。于是,皇帝便应允了。
查抄冯保府邸那日,天色阴沉。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包围了冯府,府门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冯保贪了不少钱,这下要被抄家了!”
“活该!当年他帮着张居正搞新政,得罪了多少人,现在张居正死了,他也该倒霉了!”
“嘘,小声点,小心被东厂的人听见!”
陈矩一身官服,站在冯府门前,神色凝重。他挥手示意:“进去吧,按规矩查抄,登记造册,不得私藏,也不得滥杀无辜。”
番子们鱼贯而入,很快,府内就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陈矩跟在后面,一步步走进这座曾经权势滔天的府邸。
冯府的规模并不算小,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但与那些勋贵府邸相比,并不算奢华。可当番子们打开库房的大门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库房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一箱箱的金条、银锭,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还有那些古玩字画、奇珍异宝,摆满了整个库房。宋元时期的书画,商周时期的青铜器,唐伯虎的真迹,王羲之的墨宝……许多连内库都罕见的珍品,在这里竟随处可见。
“我的天,这么多宝贝!”一个年轻的番子忍不住惊呼出声。
陈矩站在库房门口,脸色铁青。他缓缓走到一幅《清明上河图》的摹本前,那摹本笔触细腻,栩栩如生,即便是摹本,也价值连城。他又看向案上摆着的一尊商周青铜鼎,鼎身的纹饰精美绝伦,一看就是国宝级的文物。
“早知今日之祸,当初又何必要将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如此之重!”陈矩对着身旁的书记官,低声叹道。他的声音里,满是痛心疾首。
书记官连忙点头:“陈公公说得是,这些东西,终究是祸根。”
陈矩没有再多说,只是吩咐道:“仔细登记,一件都不能漏。”
他转身走出库房,目光扫过府内的下人。冯保的家人,大多面带惊恐,尤其是几个年幼的子侄,躲在乳母怀里,瑟瑟发抖。冯保没有亲生儿子,只有一个过继的嗣子冯邦宁,如今也才十五岁。
陈矩心中一动,走到负责看管冯保家人的番子身边,压低声音道:“冯公的家人,尤其是年幼的孩子,不得苛待。只抄没明面上的财产,私下里的一些衣物、银两,让他们带着,别赶尽杀绝。”
那番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属下明白。”
陈矩又叮嘱了几句,才继续在府内巡查。他知道,冯保罪有应得,但他的家人是无辜的。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位昔日盟友、亦是复杂对手,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查抄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登记造册的账目,堆了满满一桌子。据统计,冯保的家产,光是金银就有百万两之多,加上古玩字画、奇珍异宝,总价值不下千万两,比国库还要充盈。
消息传到宫中,万历皇帝龙颜大怒。他没想到,冯保竟然贪了这么多钱,当即就要下旨处死冯保。但李太后得知后,出面劝阻,说冯保是两朝旧臣,曾辅佐过先帝,又尽心辅佐万历,虽有罪过,却也不至于死。
万历皇帝拗不过母后,最终下旨,将冯保贬往南京闲住,家产全部查抄入库,家人免于株连。
冯保离京那日,天色灰蒙,寒风卷着尘土,扑打着通州码头。没有隆重的仪仗,没有送行的官员,只有几辆简陋的马车和寥寥数名仆役。冯保穿着一身素色布衣,头发花白,形容憔悴,再也没有了往日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威严。
陈矩一身素袍,独自策马而来。他在码头边停下,翻身下马,走到冯保面前。
两位在紫禁城风云中起伏数十年的老太监,在凛冽的寒风中执手相看,却都无言。往日的权谋、争执、合作、猜忌,在此刻都化作了难言的沉默。江河日下,人事全非。
许久,冯保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低沉:“你怎么来了?”
“送送你。”陈矩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冯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你与我走得太近,小心引火烧身。”
“我不怕。”陈矩看着他,“你我相识数十年,不管是敌是友,这份情分,还是在的。”
冯保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塞到陈矩手中。他的手冰凉而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陈矩……这封信,是咱家的罪己书。待咱家去了之后,方可呈递皇上。”
陈矩接过信,入手沉甸甸的。他没有问里面写了什么,是忏悔,是辩白,还是最后的进言?他只是郑重地将信收入怀中,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在南京,多保重。”
冯保没有再说话,只是拍了拍陈矩的手,转身登上了船。
船家解开缆绳,扬起船帆。小船在浑浊的河水中缓缓前行,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
陈矩独立在空旷的码头上,任由越来越大的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却仿佛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