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蟾在一旁瞧着,心中也是无语。
自家这位奶奶,对自己的正经夫君不闻不问,倒对隔壁的侯爷这般上心。
她小心翼翼地回道:“冬日里天寒地冻的,风大露重,偶感些风寒,想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夏金桂却不这么想。
她不是那些个寻常的闺中女子,她的脑回路,向来是与众不同的。
她负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仔细地思索起来。
很快,聪明的夏金桂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巧合:
自己前几日还在贾府的时候,珂兄弟便好好的,精神抖擞,甚至还能隔三岔五地往宫里去觐见皇帝,俨然一副仕途明朗、前途广阔的模样。
可自己这才刚回了趟娘家,都没几日吧,他人就病倒了。
这......这岂不是说明,自己就是他的福星?
有自己在,便能镇住他身边的邪祟,保他康健平安?
而自己一走,那邪祟便没了压制,立刻就出来作祟了?
夏金桂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定是如此,绝不会有错!
她停下脚步,蹙着眉头,一脸自责地说道:“唉,原是我不好。我不该回娘家的,倒害得他受了这般疾病之苦。”
宝蟾在一旁听得是目瞪口呆,心中纳罕不已。
这安林侯受凉染病,和奶奶回不回娘家又能惹上什么关系?
她心中虽这般腹诽,嘴上却是一个字也不敢问的。
却见夏金桂沉吟了片刻,忽然猛地一拍桌案,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行!我既是他的福星,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我须得亲自往侯府去瞧瞧他去!”
......
贾宝玉接夏金桂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日头偏西。
惜春在林珂与林黛玉面前,终究是觉得有些不堪受辱。
小丫头既羡慕又有些嫉妒,心中五味杂陈,到底还是年纪小,脸皮薄,没能多做停留。
用过了午饭,便寻了个由头,抱着自己画了一点儿的画卷,溜回暖香坞去了。
而林黛玉自然也不会一整日都待在林珂的卧房里。
她如今既已代掌府中事,新官上任,总想着事必躬亲,恨不得处处都过问一番,便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
虽然当时说着要让宝钗分担分担,但具体实施起来,黛玉却是没打算给宝钗留一点儿东西。
宝钗倒也无所谓,她知道现在的林黛玉盲目自信,哪怕说想要帮她分担也是没用的。
倒不如让她感受一番事务劳累,犯不着自己去请求,林丫头定然是要灰溜溜过来请自己帮忙的。
而林黛玉将林珂午后的汤药细细嘱咐了丫鬟们,又亲自看着他喝下,这才放心地往平儿的院里去了。
病看着虽然不严重,但还是谨遵医嘱,用过了一个疗程的好。
府中的账目繁杂,林黛玉虽聪慧,却不如平儿那般经验老道,有许多地方,还需二人一同商议着来。
如此一来,到了这未申之交,卧房里留着的姑娘,便只剩下了迎春一个。
司棋则做了尽忠职守的门神,搬了张小凳子,就坐在外屋的门口,手里拿着针线,眼睛却时刻警惕着院内的动静。
她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丫鬟婆子不知轻重地闯了进来,坏了自家姑娘的好事,也影响了她自己未来大业。
就算来的是她拦不住的正经姑娘,至少也能做个前哨不是?
但司棋机关算尽,却未曾想到,有时候真正的威胁并非来自门外。
屋里,早就有另一个姑娘在了。
“二姐姐,我......我真不知道你们竟是分好了日段来照顾三哥哥的。不然......我便不过来了......”
薛宝琴站在床边,一张娇俏可人的小脸上满是歉意与局促,看着迎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她今日穿着一件石榴红的掐牙背心,底下是条葱黄色的百褶裙,愈发衬得她肌肤雪白,明艳动人。
宝琴本以为,这上午的时辰,定然是有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位姐姐在的,自己若是那个时候来了,肯定讨不到好处。
倒不如等到下午,想来那时人少了,自己也能有机会与三哥哥单独说会子话。
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
她掐着点儿过来,却正好撞见了下午值班的迎春。
若是换了别的姑娘在此,譬如探春或是湘云,宝琴倒也不至于这般尴尬。
可偏偏是迎春,这样一个素来老实巴交、万事不争的姑娘。
自己这般巧合地挑了如此时辰过来,倒像是算准了她性子内敛,不敢与自己争抢,故意来欺负老实人,想要霸占了林珂去一般。
这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薛宝琴心中暗自叹息,看来,自己是得再好好培养几个得用的丫鬟了。
身边的小螺,性子倒是活泼,却不爱去打探这些个消息。
而豆官虽机灵,但到底是从外面新来的,与这府里丫鬟婆子们总还隔着一层膜。
她们二人都不是擅长收集情报的好手。
像是三哥哥手下的小红,林姐姐身边的紫鹃,还有自家姐姐的莺儿,那才叫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府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宝琴就想,自己是不是也该效仿她们,培养一两个这样的心腹出来。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的追求本就与姐姐她们不同。
她对后宅之中的争斗本就没什么兴趣,所求的也不过是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三哥哥身边罢了。
如此一来,似乎......也并不需要那些个耳目?
这便是宝琴尚且青涩的地方了。
若是换了宝钗在此,她便会明白,有时候,即便自己无心争斗,也难保不会被别人设计陷害。
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多几个心腹耳目,为的不仅仅是去算计旁人,更是为了保护自己。
却说迎春见宝琴这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只是温温柔柔地笑了笑,摆了摆手道:“琴妹妹说哪里话。”
“你来了也好,只我一个人在这里,嘴又笨,也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来,反倒怕珂兄弟闷得慌呢。”
她这话说的真心实意,没有半分勉强。
床上的林珂也笑着接口道:“琴儿来了也好,不过二姐姐未免太自谦了。”
“其实和二姐姐相处起来,才最是舒服不过了。也不用多说什么话,只安安静静地下一会儿棋,不知不觉间,这一下午的辰光便过去了。”
迎春听了这话,脸上稍稍羞涩,但终究还是露出了笑容。
其实,她一开始谈不上有多么喜欢围棋。
最初接触这个,不过是贾母见她性子太过沉静,怕她闷出病来,才建议她寻个雅好来解闷的。
后来,迎春便觉得,有这样一个能让人沉浸其中、忘却烦恼的爱好,倒也不错。
至少能打发时光,也能让她在众多才情出众的姐妹中,显得有那么一丝丝不同。
但真要说有多么热爱,那还是不至于的。
可林珂却不知这些。
他只当迎春是真的痴迷此道,便也投其所好,时常拿学棋做由头,来与她亲近,加深感情。
然而有趣的是,这其中的误会竟是双向的。
迎春起初也以为,林珂是为了关心自己,体谅自己不善言辞,这才特意以下棋为借口来陪伴自己的。
可随着后来,二人关系愈发亲切,甚至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林珂却依旧会主动提出要与她对弈。
这便让迎春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林珂是真的对围棋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既然心上人有此雅好,她自然是乐于奉陪的。
于是,这两个各怀误会的人,最后竟是歪打正着,当真也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下一整日的棋,倒也玩到了一处去。
宝琴听了二人的对话,眼珠一转,便笑着提议道:“既是如此,那不如就让我来帮忙?”
“三哥哥如今身子不便,左右也下不得床,不好亲自落子。不若三哥哥说要下在哪儿,我便替你下了就是。”
“也好。”林珂欣然应允,随即又玩笑道,“不过,我也是个臭棋篓子,棋艺不精。琴儿你若是有什么更好的地方落子,可要记得替我下了。”
“呀!三哥哥,你这不是明摆着要作弊么?”宝琴闻言,故作不满地嘟起了小嘴,“我可只负责替你落子,不能替你想法子!不然,二姐姐定然是不会同意的!”
谁知迎春却只是温温地笑道:“怎样都好呢......我不介意的。”
宝琴听了,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唉,二姐姐啊,性子实在是太逆来顺受了些。”
她心中暗道:“这个时候,就该顺着哥哥的话,佯装生气,发发小脾气,嗔怪他一句‘你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我’,那才显得娇俏可爱,惹人喜欢呢!”
......
很快,薛宝琴就发现,林珂方才说自己是臭棋篓子,还真不是在谦虚。
他在这方面还挺诚实的。
棋局开始没多久,宝琴便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她坐在林珂身边,充当着他落子的工具人,每一次听从他的指示,将棋子落在棋盘上时,内心都充满了挣扎。
有好几次,眼看着迎春那边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只要林珂能在旁边轻轻落下一子,便能将对方的大龙斩断,奠定胜局。
可林珂的目光,却偏偏落在了某个十万八千里外无关痛痒的角落,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此处落子,可做长远之计”。
宝琴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险些就要忍不住开口,替他将棋子下到那更合适的地方去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的角色,不过是个代为落子的罢了,若是此刻多嘴多舌,驳了三哥哥的面子,那可就不好了。
于是,一整盘棋下来,宝琴只能强忍着内心的不甘,一次又一次不情不愿地按着林珂的指示,将棋子落在那些匪夷所思的地方。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本该气势如虹的白棋,是如何一步步地被迎春看似温吞的黑棋蚕食殆尽。
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迎春的棋艺明明是很不错的。
至少在宝琴看来,绝对是远胜于林珂的。
可不知为何,每当林珂下出一步堪称自寻死路的臭棋时,迎春总会蹙着眉头纠结许久,然后终于也找到一个同样臭得不相上下的地方,作为回敬。
就这样,一盘本该是高手对弈的棋局,硬生生被二人下成了菜鸡互啄。
尤其是在经历了一番惨烈的作战之后,迎春竟然还能想方设法让林珂的棋局起死回生,甚至最终还能赢上那么几回。
每当棋局结束,开始复盘时,便是宝琴最为煎熬的时刻。
她还要耐着性子,听林珂在那儿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那些所谓的精明操作。
“你瞧,琴儿。”他会指着棋盘上的某处,一脸得意地说道。
“我当初下在这里,可是经过深思远虑的。你当时还不理解,如今再看,这一子落下,是不是瞬间就将这整片都给盘活了?”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薛宝琴便只能抽动着嘴角,露出一副仰慕的表情,言不由衷地夸赞他几句“三哥哥果然高明”、“妹妹愚钝,竟未曾看透其中玄机”之类的话。
偏偏林珂还就吃这一套,听了夸赞,更是自我感觉良好,仿佛自己真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棋道圣手。
而一旁的迎春自始至终都只是温柔地笑着,静静看着林珂。
她就是想看林珂这样自信高兴的模样。
不过,林珂是不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表现得这么奇葩,那就不得而知了。
宝琴看着这二人,心中更是生出了不少同情。
“唉,二姐姐为了讨三哥哥欢心,陪着他下了这么久的围棋,还要时时想着如何才能输得不着痕迹,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啊......”
好不容易,林珂心满意足地复盘完了这一局,正兴致勃勃地要摆开棋盘,再开一局时,便听得外面司棋焦急的声音传了进来:
“珂大爷......夏......宝二奶奶她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