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又在屋里转了两圈,似乎是终于将那股子邪火给压下去了一些。
她复又抬起脚,狠狠地踹了一下那可怜的书案桌脚。
“嘶——”
这回大约是真的踹疼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儿没流出泪来,那副模样,倒是将方才的怒气冲淡了几分,反倒有几分娇憨可爱了。
“哼,我不管他了!”黛玉揉着脚趾,霍然起身道,“左右这是他的府,他自个儿都不放在心上,我才不愿意替他白白操这份心呢!白白累坏了自己,倒叫旁人看了笑话去!”
她说着,便招呼紫鹃:“紫鹃,咱们回潇湘馆去!再不来这里了!让他自个儿的府邸乱成一锅粥去!”
“哎......”紫鹃连忙应了一声,便要跟上。
可她才刚迈出一步,心中却又猛地一动,想起了方才过来时,在半路上瞧见的情景。
她眼珠一转,便故意落后了半步,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姑娘,咱们这便走了么?”
“只是......奴婢方才过来的时候,远远地瞧见宝姑娘、琏二奶奶,还有平儿姐姐她们,竟是聚在一处,往账房那边去了,也不知是在商议什么大事呢。瞧着......倒是热闹得很。”
她这话,便是明里暗里提醒黛玉,她若是真这般撂了挑子,这府里的管家大权,怕是就要旁落了。
“哼,我当是什么。”黛玉听了,果然脚步猛地一顿。
她停在门口,背对着紫鹃,声音里满是不屑:“她们爱聊什么便聊什么去,与我何干?一群妇道人家,聚在一处,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我若是去了,指不定她们说得正欢,便要顿时冷了场,凭白让人难堪,反倒讨不着好。”
紫鹃见她这般嘴硬,心中暗笑,也不点破,只是又轻声问了一句:“那......姑娘,咱们还走么?”
“......”
林黛玉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寒风从敞开的门口灌了进来,吹得她衣袂飘飘。
“走?走哪里去?”
半晌,她才猛地一转过身来,一双罥烟眉微微挑起,那张方才还满是怨气的脸上,此刻竟是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那份清冷与矜贵。
“他是我哥哥,这里便是我家。如今既是有客人来了,哪有主子不在一旁待客的道理?传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林家没有规矩?”
紫鹃闻言,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连忙低下头,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姑娘这借口,寻得可真是清新脱俗。
方才也没见您这般好客呢。
“是,姑娘说的是。”紫鹃忍着笑,恭恭敬敬地应道。
“哼。”黛玉见她这副模样,也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脸上微微一红,却依旧强撑着,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你去将小红给我唤过来。我这里正有几桩账目上的事,要寻她问个明白呢!”
“是,姑娘。”
紫鹃脆生生地应下,福了一礼,这才转身快步去了。
只留下林黛玉一个人站在书房中央,看着那张被自己踹了好几脚的书案,脸上阴晴不定。
“哼,好你个安林侯......给我等着!”她银牙暗咬,低声嘟囔了一句。
“你既是不回来,也休怪我......休怪我......”
她“休怪”了半天,却也没想出个什么了不得的报复法子来,最后只得气呼呼地一跺脚。
“......休怪我今儿晚上,也不给你留门了!”
......
话虽是这么说,可林黛玉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旁人不知,她自个儿难道还不知么?
那“不留门”的狠话,白日里对着紫鹃说来,倒是威风凛凛,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派。
可真到了戌时末,眼见着天色全黑透了,寒风在窗外头打着呼哨,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刮得人心里头发毛。
黛玉一个人坐在暖阁里,手里捧着本书,那书页却是半个时辰也没翻动一页。
她这心里头,便如下头那炭火盆里的银霜炭,时而噼啪作响,时而又似燃尽了,只剩下一层细密的灰,瞧着安静,内里却依旧是煎熬的。
“紫鹃。”她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哎,姑娘。”紫鹃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连忙凑了过来。
“外头......风大不大?”黛玉低着头,假模假样地翻了一页书。
紫鹃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道:“回姑娘,大着呢。方才去小厨房给您端燕窝粥,打个来回,这脸就跟刀割似的疼。这天儿,真是邪乎,怕是又要下雪了。”
“哦。”黛玉淡淡地应了一声,那柳眉却是不自觉地蹙得更紧了。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黛玉又开了口:“小红呢?她不是最机灵的么?怎地这院门......今儿是谁当值锁的?”
紫鹃心中暗笑,知道自家姑娘这是要寻台阶下了,便顺着杆子爬,回道:“回姑娘,是白日里您吩咐了小红,让她亲自盯着锁的。说是......”
“说什么!”黛玉啪地一声合上了书,脸上飞起两抹薄红,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我白日里不过是随口一句气话,她竟也当真了?真是个呆子!回头我定要......”
“姑娘说的是。”紫鹃连忙截住了她的话头,“小红这丫头,就是太实心眼儿了。这大冷的天儿,万一爷这会子正往回赶呢,这黑灯瞎火的,摸到门口,却见门锁着,连个热茶都喝不上,岂不是要活活冻坏了?”
“他冻坏了,与我何干!”黛玉嘴里虽硬,那眼神却是飘忽不定,“他那般......那般没良心的,自个儿在外头快活,哪里还记得回来!冻死他才好呢!”
话是这么说,她人却已是站了起来,一面披上那件月白色的斗篷,一面往外走。
“姑娘,您这是......”
“我出去瞧瞧那雪要下多大!”黛玉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已是推门出去了。
紫鹃在后头,只笑得肚子疼,却也连忙取了手炉,快步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走到院门处,果见那黄铜大锁哐当一声挂在上头,在廊檐下的灯笼映照下,看起来就冷极了。
黛玉瞧着那锁,只觉得分外刺眼。
“哼,真是个呆子!”她又骂了一声。
紫鹃在旁憋着笑道:“姑娘,不然咱们还是打开?”
“打开什么!”黛玉嗔了她一眼,小脸在寒风里冻得微红,更显得楚楚可怜,“我......我就是怕他那性子,见门锁了,一时性急,再把这好好的门给踹坏了!明儿岂不是又要寻木匠来修?平白多花银子!”
寻了这么个由头,她心里头总算是舒坦了些。
她也懒得再装了,只催促道:“罢了罢了,你快些去,把那锁开了便是!就说我瞧着它碍眼!”
“哎,这就去!”紫鹃忍着笑,脆生生应了,一溜烟儿便跑了。
黛玉独自站在风口里,看着紫鹃将那锁取下,只将门虚掩着,这才松了口气。
她拢了拢斗篷,心里头那块大石头落了地,却又莫名地生出另一股子酸楚来。
自己这般上赶着替他着想,他可知道么?
他若不知道,自个儿这番折腾,岂不都成了笑话?
林黛玉怀着这般复杂难明的心思,在暖阁里又枯坐了半宿,直等到三更鼓响,那虚掩的院门却始终没有被人推开。
她那颗好不容易被捂热的心,便也随着这窗外的寒风一点一点地又沉了下去。
“好哇,敢情今儿也不回来!”
......
可怜黛玉一片芳心错付,担忧了半宿,那始作俑者却压根儿就没想着要回来。
这天底下,能让林珂宿在外头的,除了宫里的旨意,便也只有几处外宅了。
第二日,又是日上三竿。
城外庄子里,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林珂只觉得自己这一宿睡得筋骨舒泰,神清气爽,直将前几日窝在府里的郁郁之气尽数涤荡了个干净。
一早起来,便有甄思宜那妖精伺候着穿衣。
待到用早膳时,又有香菱这傻丫头在旁叽叽喳喳,殷勤布菜。
最难得的,是秦可卿虽因着身子不便,不能承欢,可那份柔情似水、脉脉含情的目光,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来得滋补。
林珂只觉得,自个儿这左拥右抱的日子,当真是过得有些乐不思蜀了。
“爷,您再尝尝这个,这是厨房新做的鹿肉包子,我吃着可香了!”
“叔叔......”秦可卿红着脸,亲手替他盛了一碗燕窝粥,“您在外头奔波劳碌,最是耗神,也该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甄思宜则更是直接,一双媚眼如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瞧你这气色,倒比前几日又好了几分。可见我们这庄子上的水土是真正养人的。不若......便再多住两日?”
林珂闻言,差点儿没被嘴里的包子给噎着。
他连忙摆了摆手,苦笑道:“可不敢再住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暗道:再住下去,只怕林妹妹真要提剑杀过来了。
林珂好生安抚了一番这几个依依不舍的女子,尤其是对秦可卿,更是千叮万嘱,让她好生安胎,万事不必操心。
又应了甄思宜,过几日年关前,定会再抽出空来瞧她们。
最后,才在香菱那依依不舍的幽怨小眼神中,登上了回城的马车。
马车骨碌碌地驶回了安林侯府。
林珂在二门处下了车,拢了拢身上的大麾,只觉得府内的空气都比外头清新几分。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几分寒意的空气,心情大好,迈开步子便往后院自个儿的院落行去。
才刚绕过那片冬日里略显萧瑟的竹林,迎面便撞见几个小丫头子。
这几个都是府里头的三等丫鬟,平日里负责些洒扫庭除的杂活,年纪都不大,正是最活泼好动的。
往日里,她们若是远远地见着了林珂,那必定是跟那蜜蜂见了糖似的,呼啦啦便围了上来,一个个“爷吉祥”、“爷安康”地喊着,那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
林珂待下人素来宽和,不似王夫人那般严苛,也乐得看她们这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若是哪个丫头口齿伶俐,喊得他舒服了,或是他那日里心情当真不错,随手从荷包里摸出几个赏钱,那也是常有的事。
这对于三等丫头来说,可比她们一个月的月钱还要多,实在是天底下最容易得的银子了。
因此,这帮小丫头片子,平日里最盼望的,便是在这院子里“偶遇”上这位出手阔绰的侯爷。
然而,今日这情形,却是大大的不对劲。
林珂今日心情便很不错,已是打定了主意,要散些赏钱,给这年节添添喜气。
他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温和笑意,正等着那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来。
谁知,那几个小丫头才刚一抬眼,瞧见是他,脸上的笑容瞬间便凝固了。
紧接着,那一个个的,竟是瞪圆了眼睛,如同白日里见了鬼一般!
“啊!”
也不知是谁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一刻,这几个方才还在嬉笑打闹的小丫头,竟是二话不说,扭头便跑!
那动作,当真是比兔子还快,一个个提着裙摆,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来,蹬蹬蹬几下便作鸟兽散,转眼间就跑了个无影无踪,只留下几个狼狈的背影。
“......”
林珂脸上的笑容,就这么僵在了当场。
他有些茫然地立在原地,寒风吹过,卷起了他大麾的一角。
他满腹狐疑地低头瞧了瞧自个儿。
衣裳穿戴得整整齐齐,并无不妥。
脸上......应当也是干净的。
身上......也不曾沾染什么怪味道。
“这是怎么了?”林珂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过就是两日不在家,怎地这帮丫头见着我,跟见了索命的无常似的?”
他心想,难不成自个儿当真有这般可怕?
还是说,这府里头的规矩,趁着他不在又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