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珂放下手中的书卷,也笑着插话道:“妹妹这话可是说到了点子上。云儿那丫头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让她安安生生地坐下来写东西,倒比让她去园子里跑上十圈还要难。”
“倒是惜春妹妹这画,若真能画成了,我便将其留作府里的镇府之宝,也好叫后人看看,他们的祖辈是何等的才情。”
“真的?”惜春一听这话,眼睛顿时就亮了。
尤其是在她想到另一番事后:哥哥说是我的后人,却是在他的府里,不就是要我与他结合的意思嘛。
呀,人家可没答应过要嫁给他呢!
“哥哥何时骗过你?”林珂笑道。
得了这番承诺,惜春更是干劲十足,她重新拿起画笔,对着黛玉甜甜一笑,道:“林姐姐,你快来帮我瞧瞧,你那潇湘馆外的石桥,我是画得拱一些好,还是平一些更有意境?”
黛玉见她这般认真,也被勾起了兴致,便真的俯下身去,与她一同探讨起这画中的布局与笔法来。
黛玉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自然能与惜春说到一起,反倒将只会涂鸦的林珂给忘在了一边。
但很快,这副场景便不复存在,形势顿时就逆转了。
惜春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当她平日里一个人待在蓼风轩时,那颗心总是静不下来。
她会时不时地想起林珂,会忍不住地猜测哥哥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又在陪着别的姐姐丫鬟们说笑玩耍?是不是又将自己这个妹妹给忘在了脑后?
这些念头一旦生出来,便很难再压下去了。
于是,惜春便会坐立难安,总想着寻个由头去见林珂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好过这般胡思乱想。
可真当有了这名正言顺的机会,可以整整半日都待在他身边,甚至也没人会来打扰的时候,她那颗纷乱的心,反倒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惜春不再急着往哥哥的怀里蹭,也不再想着要如何撒娇才能博得他更多的关注。
竟是能安安生生地坐下来,静下心,一笔一画地描绘起大观园来。
仿佛只要知道他就在不远处,只要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那便已是世间最大的满足。
惜春本来是这么想的,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当林黛玉走进这间卧房时,那原本只属于她和林珂二人的独处环境便给破坏了。
尤其是现在,当林黛玉很自然地走到床边,与林珂亲切交谈的时候,惜春心里就总觉得很是妒忌。
她看着那对儿名义上的兄妹,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契合感,总是比旁人要投契许多,这让惜春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便如现在这般,他们二人之间,其实也并无多少亲昵的举动。
林珂依旧靠在床上看书,黛玉则只是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与他说着话。
他们谈论的,也并非什么儿女情长,而是林珂书中看到的一些前朝公案,现在成了经典案例,说的皆是对某些人物事件的评价。
可就是这般寻常的谈话,却依然能让惜春感受到他们两个之间的默契。
林珂往往才刚说出上半句,黛玉便能心领神会地接出下半句。
而黛玉的一个眼神,一个微蹙的眉头,林珂似乎也总能立刻明白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寻常的兄妹会这样么?应是不会的吧,毕竟宝二哥就压根不关心自己。
惜春觉得,定然是林珂从小就爱观察林黛玉的反应,才能变成这样的。
可林姐姐又为何会这样了解哥哥呢?难不成这两个都是用同样的方式长大过来的?
形象一些来说,就是换了这园中的任何一个女子,无论是宝姐姐、云姐姐、三姐姐,甚至是她自个儿,坐在此刻林黛玉的位置上,都断然不会有这般的效果。
这让惜春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失落。
她以前一直天真地觉得,自己与林珂之间,不过是差了一个一块儿长大的名分。
她甚至会幻想,若是自己和林姐姐换一换,在林家长大的是她的话,那么今日,能与哥哥这般心意相通、成为他最亲近之人的,也定然会是她贾惜春。
可眼下看来,她对之前的想法,竟是生出了许多的怀疑。
“我好像取代不了林姐姐呀?”惜春可算是认清自己了。
林珂正与黛玉说得投机,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惜春那有些黯淡的神情,连目光都意味复杂。
他心中不由得纳罕,便停下了话头,温声问道:“惜春,这是怎么了?可是画得累了?”
他这一问,将黛玉的目光也吸引了过去。
惜春被他们二人同时注视着,心中一慌,连忙收起了那点小心思,挤出一个笑容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我只是......只是看着哥哥和林姐姐这副模样,就觉得......果然还得是你们俩在一处,才最是相配呢。我以前总听大人们说什么‘天作之合’,想来,便是你们这个样子的吧?”
林黛玉听了,脸上微微一红,心中虽是高兴,嘴上却不饶人。
她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惜春的额头,嗔道:“好个没大没小的丫头,瞧你这德性,还敢打趣起我来了?”
“看来是平日里哥哥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是得让你好好学学规矩了!”
惜春知道黛玉不过是在与她玩笑,并非真的生了气,胆子便也大了起来。
她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说道:“那敢情好!我正愁没人教呢。就是要让林姐姐你亲自来教我才行!”
“去去去!”黛玉被她这副无赖模样逗笑了,白了她一眼道,“我才懒得教你这个小懒虫。”
“以前府里头有个憨香菱,认了我做师父,从此便见天儿地捧着书卷来向我请教。真真儿是个用心的,却也不想想,我可有什么时候是不方便的。”
她说到这里,又瞥了惜春一眼,继续道:“如今若是换了你,怕就是另一个极端了。”
“是你的话,定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点儿也不爱学。收了你这般的学子,岂不是要活活地把先生给气死?”
黛玉说笑了几句,便也不再与她纠缠,转而又对林珂说起了正事:“哥哥还不知道吧?今儿我听小丫头们说,西府那位又往夏家去了。”
受到林珂的影响,如今的林黛玉也懒得再称呼贾宝玉一声“宝二哥”了。
左右平日里也见不到他,除了在贾母面前需要应付一下,私下里皆是以“西府那位”来代指。
她心中明白一个道理:林珂喜欢的人,她不一定要跟着喜欢;但林珂讨厌的人,她定然是要跟着一起厌恶的。
如此,才算得上是同心同德的夫妻。
林珂听了,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只淡淡地说道:“算算日子,倒也该去了。想来,是去接那夏金桂回府的。”
“先前夏家太太以她身子不适为由,已经拖了两日。但总没有新婚媳妇一直赖在娘家不回的道理,再拖下去,莫说夏家不占理儿,便是贾家那边,为了脸面,也断然不会再容许这种情况出现了。”
林黛玉听着他这番分析,实在是有些好奇,心道:哥哥竟是连那夏家太太和贾宝玉说过什么都能知道的这般清楚,这锦衣卫竟然厉害到了如此程度么!
她却不知道,林珂压根就没费心思去往夏家那等地方安插什么内奸。
那夏府虽说是个四处透风的筛子,但以夏金桂那骄纵蛮横的性子,府里的丫鬟若是被派了进去,还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林珂虽算不得什么好人,却也还不至于为了些许无关紧要的情报,便平白无故地去害人性命。
他之所以能将这些细节知道得如此清楚,多半还是因为他那位好兄弟贾宝玉自己亲口说了出来,再由宝玉身边的人转述给他听罢了。
......
视角一转,荣国府门前,一驾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贾宝玉先从车上下来,紧接着,夏金桂也面无表情地扶着丫鬟宝蟾的手,缓缓走下了马车。
回娘家的这几日,并未能消解她心中的怨气。
此刻重新踏足荣国府,只觉得心里仍是很不情愿的。
从夏家到荣国府的这一路上,两人虽然共处一车,却未曾说过一句话,仿佛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车厢内气氛相当诡异,宝蟾更是吓得头都不敢抬。
夏金桂对此自然是毫不在乎的。
倒不如说,她巴不得贾宝玉这个蠢货能一辈子都别来骚扰自己。
在她看来,自己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但只要自己不愿意,他贾宝玉便不能,也不该违背自己的意愿。
这不仅仅是她对自己魅力的自信,更是对贾宝玉那懦弱性格的精准拿捏。
夏金桂心中对贾宝玉给自己下药之事依旧是耿耿于怀。
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侵犯,更是对她智商与尊严的双重侮辱。
她夏金桂英明一生,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要不是母亲不让,她都巴不得下点儿猛药毒死这混账贾宝玉。
而另一边的贾宝玉,又何尝不因此事而心中为难?
被薛蟠那么一提醒,他确实是看清了夏金桂的一些为人。
他心中那个由自个儿的美好幻想构筑起来的温婉夏姐姐形象早已轰然倒塌,再也回不来了。
贾宝玉更是不会再天真地将眼前这个骄纵蛮横的女人,与他心中那神仙似的林妹妹、宝姐姐相提并论了。
但是,也正因着他那下药的龌龊行径实在是太过不堪,再加上贾宝玉骨子里就是懦弱怕事的性子,此刻,贾宝玉竟是连半分去责问夏金桂为何要假扮温柔贤淑来欺骗自己的底气都没有。
贾宝玉觉得是自己有错在先,便失了立场,失了道理。
于是,这对儿新婚燕尔的夫妻,便在这般诡异的沉默之中,一路回到了荣国府。
进了屋里,那股叫人窒息的气氛依旧没有消散。
丫鬟们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成了出头鸟,给这位好不容易请回来的宝二奶奶做了筏子。
贾宝玉在这压抑的氛围中坐立难安,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似乎冷暴力总是格外有效的,他实在承受不住这般无声的折磨,也想不出任何化解的法子,最终果断选择了他最擅长的一种方式,竟是溜走了。
贾宝玉猛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屋外躲了出去,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看着他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夏金桂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不由得嗤笑一声,脸上满是鄙夷。
“真是个废物点心!”夏金桂心中冷哼一声,“连这点儿对峙的勇气都没有,还拿什么去和隔壁那位侯爷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她随意往铺着锦褥的椅子上一坐,姿态豪放地翘起了二郎腿,对着一旁侍立的宝蟾懒洋洋地吩咐道:“去,到外面打探打探,看看侯府那边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是,奶奶。”宝蟾应了一声,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身为夏金桂目前看来最得用的丫鬟,她自然知道夏金桂要她打听的是林珂的情况,心里虽然不情愿,但又不敢敷衍,只得装模做样出去一遭。
至于究竟能打听出什么来?那还不是随便宝蟾说?
本来她是这么想的,但林珂生病的消息阖府皆知,尽管宝蟾不想告诉夏金桂,但只怕她很容易就能知道。
于是,没过多一会儿,宝蟾便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纠结的神情,回道:
“奶奶,外面的人都在说呢,那位安林侯也不知怎地,夜里突然就生了病,如今正卧床不起,在府里头静养呢。”
“什么?!”
夏金桂闻言,从椅子上霍然起身,方才那副懒散轻慢的神情瞬间消失,反而满脸都是震惊与担忧。
“珂兄弟的身子素来康健,好端端的,怎地就生病了呢?”
夏金桂秀眉紧蹙,声音里满是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