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依脸色瞬间惨白,华贵妃却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模样,抱着七阿哥迎上前,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几乎如花蜜般丝丝缠缠:“皇上!您可要替臣妾做主呢!臣妾谨遵太后遗愿,带着七阿哥来给皇祖母行礼,叶澜依却当众说臣妾骄纵,还说臣妾穿的衣裳不合规矩,连太后选的襁褓都被她说成‘招摇’……”
皇帝快步走进来,一眼便看到华贵妃红着眼眶的模样,又扫过她身上绣着西番莲花纹样的衣饰,再看向叶澜依身上扎眼的青碧素服,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语气有些愠怒:“宁常在…究竟怎么回事?”
叶澜依急忙跪下,声音带着慌乱:“皇上明鉴!臣妾没有……臣妾只是觉得华贵妃太过张扬……”
“张扬?”华贵妃立刻打断她,抱着孩子的手微微颤抖,“方才六宫姐妹都听见了,你说本宫骄纵,说本宫不尊太后!皇上您看,这衣裳是按太后生前最喜欢的纹样绣的,这襁褓的丝线与几颗东珠也是太后特意嘱咐内务府选的,相信内务府也都有记档,臣妾实在委屈的很,究竟是哪里张扬了?倒是她,穿着太后最忌的青色,还在此喧哗,分明是对太后不敬!”
话音刚落,殿外的积雪似被轻缓足音惊动,簌簌落了两片在阶前。四阿哥弘历引着人入内,进来的正是待嫁他的青樱格格。她未施粉黛,素白丧服沾着些微雪粒,肌肤却比阶前新雪更莹透,眉如远山覆着薄霜,眼似寒潭映着微光。殿中烛火明明灭灭,落在她身上竟似失了暖意,唯有那身姿立得清挺——像株从庭中雪堆里探出来的绿梅,粗褐枝桠裹着残雪,嫩绿花萼托着半开的瓣儿,既带着冬寒里的孤劲,又藏着草木初萌的生机,连殿外掠过的寒风,似都为这抹“绿”缓了三分,让她站在人群中,脱俗得让周遭的喧嚣都成了衬景。
弘历走在她身侧,刻意放缓了脚步,还悄悄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眼底的维护之意,明眼人都看得真切。
两人先给太后灵位恭恭敬敬跪下行了礼,才转过身看向殿中僵局。弘历上前一步,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妥:“皇阿玛,儿臣方才在外头也听了几句。华娘娘身上的衣裳,儿臣认得,那西番莲纹样确是皇祖母生前最爱的样式,儿臣小时候在圆明园还见皇祖母穿过同款的常服,皇上您也是见过的。”
他说话时,余光始终落在青樱身上,见她微微蹙眉,便下意识地往她身边靠了靠,才继续开口:“只是宁娘娘这身衣裳,确是不妥。皇祖母去岁常跟儿臣和青樱说,青色偏冷,不合丧仪的庄重,后宫姐妹也都知晓这规矩。想来宁娘娘许是一时疏忽,并非有意不敬,只是在太后灵前争执,终究是失了体统,也扰了诸位王公福晋这样诚心来行礼的人。”
一旁的青樱立刻柔声附和,声音清婉如泉:“皇上,四阿哥说得是。华贵妃娘娘抱着七阿哥来尽孝心,本是情理之中;宁娘娘许是性子急了些,才失了分寸。只是今日是太后小祥礼,这般争执,怕是会扰了太后的安宁,也让前来行礼的宗室女眷看了笑话。”
两人的话中立得恰到好处:既点出叶澜依穿青色的不妥,又没说她是“故意不敬”,给了台阶;既默认了华贵妃衣饰的合理性,又没过分偏袒。弘历句句维护着青樱,连提及争执都特意说“扰了青樱”,却半点没逾矩。站在一旁的宜修听得心头微动:这话看似公允,却句句顺着皇上的心意,既维护了太后的体面,又没得罪正得宠的华贵妃,连她都挑不出半分错处,更遑论反驳。
皇帝闻言,脸色稍缓,看向叶澜依的眼神却愈发冷了:“连弘历和青樱都看得分明,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也算伺候朕不久了怎么连孩子家都不如么!”
皇帝的目光落在叶澜依的青碧素服上,又想起太后生前确实忌青色,脸色愈发沉了。他本就因太后薨逝心绪不宁,此刻见叶澜依在丧仪上挑事,还犯了太后的忌讳,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怒意:“宁常在!太后丧仪,你不仅穿违逆太后喜好的衣裳,还在此争执喧哗,实在放肆!即日起,禁足燕喜堂,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叶澜依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委屈与不甘——她终于明白,从她穿上这身青碧素服开始,就落入了华贵妃的圈套。可她对上皇帝冰冷的眼神,终究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重重磕了个头:“……臣妾遵旨。”
她缓缓起身,看向宜修的方向,却见宜修只是垂着眼帘,神色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叶澜依心头一冷——原来,这所谓的“各取所需”,在她成了弃子的时候,竟连一句辩解都换不来。而华贵妃站在皇上身边,眼底那抹得意的笑意,像针一样扎进了她的心里——那笑意里,藏着的是早有预谋的缜密,是将计就计的从容。
宜修淡淡颔首,目光重新落回案上摊开的丧仪账簿,指尖划过“陪葬玉器”那一行,墨痕在素白纸上显得格外扎眼。她没再看叶澜依,只低声道:“你先退下吧,免得被人看见你我私下相见,惹出闲话。”
叶澜依转身时,裙摆扫过殿角的青铜香炉,带出一缕细烟。她走到殿门口,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宜修仍坐在那里,孝服的衣摆垂落在踏板上,像一朵即将枯萎的白牡丹,明明透着衰败的气息,却仍在红墙深宫的阴影里,死死攥着最后一点华贵的权柄。
待叶澜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宜修才缓缓松开攥紧的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她望着窗外飘飞的白绫与引魂幡,眼底的孤傲与颓唐再次交织:年世兰有了皇子,青樱的婚事被守孝耽搁,如今连叶澜依这颗棋子,都要时时提防会不会反噬。这中宫之位,终究是坐在了刀尖上,看似风光,实则早已被算计与焦虑,蚀得只剩一副空壳。
她强压着心头的郁气,耐着性子将太后小祥礼的仪式撑到结束。待宾客散尽,她便立刻命剪秋:“去把青樱格格请到西侧偏殿,动作快些,别让人看见。”
不多时,青樱便跟着剪秋踏入偏殿。鞋尖刚触到殿内冰凉的青砖,尚未及屈膝行礼,宜修案上的茶盏已随一声脆响震颤,她猛地拍向桌案,紫檀木的纹路里似都渗着怒意,眉头拧成死结,声音像裹了层冰碴子,直往人耳里扎:“你今日倒是越发出挑了!弘历替华贵妃说话,本宫尚可容他几分;可你呢?你一个晚辈,竟字字句句都替华贵妃圆场!难不成你忘了,谁才是你血脉相连的亲姑姑?忘了你身上这绫罗、日后那前程,是谁在这深宫里,一手为你撑着天?”
青樱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惊得微怔,随即敛衽屈膝,腰背却挺得端正,语气不见半分慌乱,反倒带着沉静的条理:“姑母息怒,侄女怎敢存心偏袒华贵妃?今日是太后丧仪,满殿宗亲与朝臣都看着,皇上本就因丧母心绪不宁。若侄女此刻只护着姑母,句句向着咱们乌拉那拉氏,在外人眼里便是结党偏颇,反倒给了对家攻讦的由头,平白让皇上心烦。”
她抬眼时,目光清明得不含半分怯意,字句都切中要害:“侄女说的每一句都是公允话,既没让华贵妃觉得被刻意针对,也没让姑母落个‘挟私压人’的名声。眼下这宫里,咱们不争一时口舌之快,只保家族无错处、无把柄,才是长远的保全之法啊。”
宜修看着她素净却难掩锋芒的脸,心头的火气更盛,却又被她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青樱说得没错,可正是这份“没错”,让她更觉不安。这孩子心思太细,太会权衡,如今就敢在她面前坚持“公允”,将来若真嫁入皇家,又能有几分真心向着自己?宜修闭了闭眼,只觉得这深宫的寒意,连偏殿的炭火都暖不透。
宜修看着青樱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眼底那分从容不迫,竟让她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一样的清醒,一样的懂得权衡。她胸口闷着的火气没处发,最终也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摆了摆手不语。
可宜修望着她清明的眼,指节还是忍不住在袖中缓缓松开,语气里的怒火似被冷水浸过,只剩沉郁的凉意:“罢了,你既有你的道理,便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