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将襁褓往身前送了送,颗颗圆润的东珠在襁褓边缘晃出莹光:“还有这襁褓和珍珠,是太后特意吩咐了内务府为本宫的弘晟选的,说‘我的孙儿,将来要穿最体面的’。这东珠本是上用之物,所以太后不得不撑着病体为晟儿安排好一切。”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华贵妃往前半步,语气添了几分逼仄:“宁常在妹妹是觉得,太后疼孙儿的心意骄纵?还是觉得,皇上念着太后的孝心招摇?”
话音刚落,周遭便起了细碎的议论。十数位王公福晋凑在一处,绢帕掩着唇,目光扫过叶澜依时满是轻慢;几位位份稍高的妃嫔更是毫不掩饰,嘴角挂着嗤笑,那笑意像针一样扎在她“驯马女”的出身之上。这些目光叶澜依素来不放在心上,可当她眼尾余光扫过角落时,心脏却猛地一沉——甄玉隐正凑在舒太妃身侧,指尖纤细的小拇指上下翻飞,那轻佻的动作像在说什么笑话,目光却若有似无地飘向自己。
是甄玉隐!是她当年立在驯马场外,用一句“妹妹这般人才,不该困在马场吃风咽沙”,亲手将自己从肆意驰骋的天地里拽出来献给皇后,捧着绫罗绸缎,一步步引着她踏进宫墙,又笑着把她推到皇后跟前,成了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此刻那无声的嘲讽,比满殿妃嫔的嗤笑、福晋们的轻慢更像一把涂了鸩酒的钢刀,直直刺进心口。叶澜依攥着帕子的手骤然收紧,素色锦帕被指骨掐出几道死白的褶子,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烙铁,连呼吸都带着灼痛。方才还清明的脑子“嗡”的一声,犹如被重锤狠狠砸中,昏沉得辨不清方向。
所有到了嘴边的反驳,全被这羞愤与恨意堵了回去。她僵在原地,脸色先是褪尽血色的惨白,接着又泛出难堪的青,连耳尖都烧得通红,像被人扒了外衣丢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满殿人眼中最狼狈、最可笑的存在。
华贵妃见状,笑意更甚,语气却愈发凌厉:“再说了,本宫抱着七阿哥来行礼,也是遵太后遗愿并无逾矩之处,让皇孙陪皇祖母最后一程。倒是你,穿着一身青碧衣裳,太后生前最忌青色和粉蓝色,说‘青为丧外之色,不吉’,你偏要穿来,还在此喧哗,莫非是早忘了太后的喜好,还是故意借着丧仪挑事?”
齐妃立在靠前的位置,听得这番对答早已忍不住轻轻摇头,鬓边珠花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她看向叶澜依的眼神里满是惋惜,终是压低了声音提点:“叶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太后此生最忌讳青色与粉蓝色,是咱们当年入王府、或是后来入宫时,嬷嬷们反复叮嘱的规矩,你怎么偏就忘了?”
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周遭几位妃嫔听得真切。这话听着是劝和,实则像一锤定音,悄悄坐实了叶澜依连太后忌讳都不知、“违逆太后喜好”的错处。
齐妃话音刚落,昌贵人便“嗤”地笑出了声。她抬手拨了拨鬓边的珠花,一双妩媚的眸子斜斜睇向身侧的欣贵人,像是要邀她一同看戏,随即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人耳膜:“齐妃娘娘可浑忘了么?咱们这位宁常在,可是从圆明园百骏园出来的,跟咱们这些按规矩入府入宫的,本就不是一路人!”
她故意顿了顿,眼尾扫过叶澜依,语气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皇上自然是喜欢她身上那股子野劲儿,可至于有没有嬷嬷正经教过规矩……只怕是内务府和敬事房瞧着她来得仓促,诸事都没仔细安排,匆匆了事也就完了!这些奴才真是这般不知轻重,好好的小祥礼就被宁常在这般毁了,真是该打!”
叶澜依气得浑身发颤,刚要开口辩解,却被华贵妃冷冷打断:“怎么?说不出话了?我看你不是性子直,是心思歹毒!见不得本宫遵太后遗愿,见不得七阿哥得皇上疼爱,便想借着丧仪泼本宫脏水,你当六宫姐妹都是瞎的,当皇上是糊涂的么?”
一旁的祺贵人早看得心头火起,又见皇后宜修面色微沉、指尖攥得发白,只当皇后是怒叶澜依不争,刚要往前一步替叶澜依分辨几句,却被身旁的齐妃猛地递过来一个眼风。那眼神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祺贵人身子一僵,想起齐妃从前素来与皇后一条心,此刻却拦着自己,虽满心不解,也只得悻悻地闭了嘴,往后缩了缩身子。
叶澜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的寒意更甚,连皇后从前的人都不愿替自己说话,这场局,她从一开始就输得彻底。
站在前方的宜修听得心头一沉,指节猛地攥紧了颈间系着的素色龙华,冰凉的丝绸触感硌得掌心微凉。她原是算准了叶澜依的“直性子”,能当众捅破华贵妃的骄纵,却没料到华贵妃早有后手,竟将衣饰、襁褓全与太后、皇上牢牢绑在一处,还反抓着“叶澜依穿青色违逆太后喜好”的由头,堵得人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她指尖微动,本想上前圆场,可眼角余光扫过殿内众人——王公福晋们眼含探究,妃嫔们神色各异,所有目光都像聚光灯般落在叶澜依与华贵妃身上。自己若是此刻替叶澜依说话,便是明着质疑太后遗愿、皇上孝心,反倒会坐实“偏袒叶澜依、不尊太后”的罪名;更何况,华贵妃怀里还抱着七阿哥,那是皇上眼下最疼惜的幼子,这时候触怒皇上,只会让她刚攥稳的六宫权柄生出变数。
思及此,宜修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眼底的波澜,转而沉肃了那张不施粉黛的面容,目光陡然扫向人群中的昌贵人:“乌雅碧檀!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瞬间将殿内的注意力引了过去:“难道你忘了,你当年也是太后娘娘特意命人从圆明园牡丹园里接回宫中的?如今刚得了几分体面,便也学会嘲笑旁人出身了?!”
华贵妃听得宜修发难,抱着七阿哥的手臂微微一收,先垂眸轻轻拍了拍襁褓,待婴儿发出一声软糯的咿呀,才抬眼看向宜修,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皇后娘娘息怒,臣妾倒瞧着昌贵人方才并无嘲笑之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声音愈发温和:“毕竟园子里出来的姐妹,初入宫时难免有不懂规矩的地方,昌贵人许是瞧着叶妹妹今日失了分寸,想替娘娘提点两句,只是话没说周全罢了。”
说罢,她又转向昌贵人,眼神带着几分提点的温和:“不过妹妹往后说话也该更谨慎些,别让娘娘误会,也免得旁人听了多心。”
这番话既给了宜修台阶,没让皇后的训斥落了空,又悄悄为昌贵人解了围,连“维护”二字都裹在“劝诫”的外衣里,既不失对皇后的敬重,又稳稳护住了自己人,让殿中众人瞧着,只觉得华贵妃既懂规矩,又念及姐妹情分。
面对格外明艳的年世兰,宜修偏偏有心无力去反驳,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焦躁,目光沉沉地看着殿门方向,只盼着皇上晚些进来,让她能寻到转圜的机会。
可偏在这时,殿外传来了太监的通报声:“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