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的目光掠过青樱如松的脊背,眼底的黯然似深潭沉雾,语气里的敲打寒凉而可现一斑:“后宫不是断案的庙堂,而是毒心的棋局。你身上留着乌拉那拉氏一族的血,不是持法立身的御史!这世间的‘公允’若失了根脉,便是最让人寒心的利刃,先伤的从来都是自家人。”
她望着那道不肯弯折的背影,心底最后一点暖意也沉了下去:“包孝肃铁面无私,名留青史,可史书从不曾写,他那份‘公允’背后,藏了多少骨肉疏离的寒凉。你要学的从不是这份无情,是要懂取舍、知轻重。”
“男子尚可凭功名立身、凭征战扬名,女子在这世间,能依恃的从来只有姻亲与家族,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你该记着,家族的分量,远重过一时执念的‘公理’。”
青樱明知姑母已是松口,却仍屏息凝住心神,恭恭敬敬磕下首去,话音却先将心底执拗托了出来:“谢姑母体恤,只是臣女万死也不敢与包拯大人比肩,皇后娘娘实是折煞臣女了。”
她顿了顿,指尖悄悄攥紧袖角,终是把那番话全说了出口:“臣女既为帝王家宗妇,首要便是为皇家蹉跎一生、竭尽全力。家族固然要顾念,可这世上更重的,原是帝王心意。”
语毕,她才真正伏首叩拜:“侄女所言肺腑,也当真记下姑母教诲了。”说罢起身敛衽,裙摆轻扫过冰凉的地砖,悄无声息地轻步退出了偏殿。
宜修一脸惊愕,连手中的茶都忘了喝,眼睁睁看着青樱转身离去,那道背影挺得依旧笔直,竟半分没有悔意。半晌,她才缓缓抬手,指尖触到茶盏时,方觉茶水早已凉透,一如心底翻涌的寒意。
她对着空寂的偏殿,颓然牵起一抹苦笑,笑声里满是凄凉与自嘲:“帝王心意……好一个帝王心意。”指尖微微发颤,将凉茶饮尽,苦涩漫过舌尖,“本宫竟忘了,你是真心向着他,倒比哀家通透,也本宫……傻得可怜。”
殿外风穿寿皇殿回廊,吹得有些破败的窗棂“吱呀”轻响,宜修独自坐了许久,不让剪秋等人近身伺候。身影在烛火里拉得孤长,眼底最后一点光亮,也随那远去的裙摆,渐渐暗了下去。
刚踏出殿门,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便传了过来。青樱抬头,就见弘历正站在廊下等她,身上的素服沾了些雪沫,鬓边也落了点白,显然是在外头候了许久。他一见青樱出来,立刻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替她拂去肩上的落雪,指尖碰着她微凉的衣料,语气里满是疼惜:“让你受委屈了。方才在偏殿,我听见皇额娘的声音不小,是不是为难你了?”
青樱望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关切,方才在殿内强撑的平静瞬间松了些,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算为难,姑母只是一时气不过我替华贵妃打圆场,不要紧的。”
弘历却攥住她的手,指尖带着暖意,将她微凉的手裹在掌心,低声道:“我都知道。你为了顾全大局,在里面耐着性子解释,我在外头听得都替你紧着心。别往心里去,有我在,没人能真的委屈你。”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拢了拢衣领,将漏进来的寒风挡在外面。目光扫过偏殿的方向时,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冷意,快得像雪落进热水里,瞬间便被温柔覆盖:“天寒,我亲自送你回去。方才让阿哥所的小厨房温了定胜糕和条头糕,从苏杭新来的糕点师傅,都在那儿掌勺呢,想必你也喜欢,路上正好能暖一暖身子。”
两人正待举步,廊下忽然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伴着一句温雅的问候:“臣女富察氏参见四阿哥、青樱姐姐,二位安好!”
青樱一怔,抬眼便见富察明悫立于雪色中,身上月白锦袄衬得身姿端方,只是鬓边那朵白绢花沾了雪,是肖似牡丹的花朵,倒显得几分刻意。青樱心底冷笑,却也知她是马齐侄女,又长自己几岁,忙侧身虚扶:“富察小姐快起来吧,咱们尚未入府,你用不着行如此大礼。”
富察明悫顺势起身,指尖在袖口上虚虚扫过。明明那素色锦缎上连半星雪粒都没有,她却做得慢悠悠的,仿佛刚拂去了什么沾在身上的脏东西。目光先绕着四阿哥搭在乌拉那拉青樱腕上的手转了圈,瞳仁里那点冷意淡得像薄霜,再抬眼时,语气已柔得能掐出水来:“臣女方才从额娘处过来,见这雪下得绵密,想着路滑难走,四阿哥与姐姐若要回府,可得步步仔细才是。”
话音顿了顿,她垂眸扯了扯衣襟上并不凌乱的褶皱,再开口时,字句里裹着的软刺却藏不住了:“说起来,这般寒天冻地的,姐姐能得四阿哥亲自立在雪地里相候,倒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贴心呢。”“贴心”二字被她拖得长长的,尾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又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只我们富察家规矩严些,额娘总嘱咐未出阁的姑娘,得远着外男,别行差踏错了,落了旁人嚼舌根的由头,平白污了自家名声。”
她说话时,指尖还在轻轻捻着衣角,仿佛这几句对比就占去了她满心的计较,既没提半个“家教”,却字字都在暗戳戳指摘青樱行事失矩、家中管束不严;语气软得像拉家常,可那点拿自家规矩做筏子的小家子气,却像细针似的扎人。偏她还觉得自己占了理,眼底那点隐秘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全然没想着这宫苑里的人情往来,哪是靠这点口舌上的输赢就能站住脚的。
青樱闻言,指尖漫不经心地拢了拢鬓边被风拂乱的碎发,那抹笑意依旧浅淡,眼底却多了几分清透的从容。她缓声道:“妹妹家里的规矩自然是好的,只是我与四阿哥,倒不必拘这些。”
话音稍顿,她抬眼时目光恰好掠过富察明悫微僵的面容,语气愈发平和:“早年在圆明园与畅春园,我便常随姑母与四阿哥一道论书习字,算来是看着彼此长大的情分,若因‘避嫌’冷了这份亲近,反倒失了家人的暖意。”
说着,她似想起什么般轻轻颔首,话锋却悄悄转了向,字句里裹着软而利的锋刃:“不像妹妹,自小没了阿玛护着,全靠富察夫人一手撑着家。听说富察夫人这些年,总盼着妹妹能早些立住脚,也好帮扶弟弟、撑稳富察家的门面:这般为家族奔波,妹妹想必比谁都懂,‘情分’与‘责任’,原是分得出轻重的。”
她话说得温和,却字字戳在富察明悫的痛处:既点破她早年丧父的软肋,又揭出她“被额娘当作家族工具”的处境,偏还裹在“体谅”的外衣里,让富察明悫连发作都找不出由头,只觉心口像被蚂蚁啃噬,又麻又疼。
弘历眉峰微挑,握着青樱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指腹摩挲过她微凉的手背,眼底漾开的笑意里藏着几分纵容,更掺了些冷意。他未看富察明悫,只对着青樱温声开口,声音却足够让周遭人听得一清二楚:“你姑母说得极是,家人间原该这般亲近。”
话锋陡然一转,他才抬眼看向僵立的富察明悫,笑意淡去大半,语气里已带了不欲忍耐的愤怒:“只是富察小姐这话,倒叫人费解的很。青樱是皇阿玛亲赐的嫡福晋,圣旨已下,礼部在册,便是宗人府都有记录,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富察明悫攥紧的指尖,意有所指:“按规矩,你该称她一声‘福晋’才是。如今这般含沙射影,莫不是你觉得富察氏门第高,便能轻慢皇阿玛的旨意,随意挑衅未来的主子?”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像重物砸在人心上:“若真是如此,这门婚事倒不必勉强,我明日便去回禀皇阿玛,说富察氏瞧不上这侧福晋之位,推了便是。”
富察明悫脸上的端庄瞬间皲裂,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猛地屈膝行礼,声音都带了颤:“四阿哥恕罪!臣女绝无此意,是臣女失言,求四阿哥恕罪!” 连头都不敢抬,只觉那道锐利的目光像刀子般刮在背上,方才的得意与算计,早被恐惧碾得粉碎。
青樱不再多言也不愿劝说,只微微颔首:“富察小姐明白四阿哥的心思就好。这天寒晚欲雪的,富察小姐也早些回吧,仔细冻着。”
富察明悫屈膝应了声“是”,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鬓边那朵沾雪的珠花似也失了光泽,颓然无力的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