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凛冽的寒风趁机灌入,吹得桌上的油灯火焰剧烈摇曳。秦夜鸩反手关上房门,将北境的严寒隔绝在外。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没有点灯,任由室内被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块。
寂静。
绝对的寂静,只有他自己胸腔内沉重的心跳声,擂鼓般敲打着耳膜。
黑暗中,秦夜鸩的脸上,缓缓扯开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往日的冰冷算计或玩味兴味,只有深不见底的苦涩和一种近乎荒诞的自嘲。
“……涂山芯芯……”他低低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呼唤一个早已被埋葬在岁月深处的幻影。
脑海中,无法抑制地浮现出久远的画面:南岳温暖潮湿的山林,清澈见底的溪流,一个总喜欢穿着棕红色小裙子、头上顶着两只毛茸茸、比红芸芸那对更加雪白蓬松的狐狸耳朵的小女孩。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声音清脆得像铃铛,总是跟在一个沉默寡言、但眼神倔强的小男孩身后,甜甜地叫着“小鸩哥哥”。
那时候的他,宛如一张白纸,纯净而无瑕,身上丝毫没有血腥之气。他既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血仙皿,也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血魔暝,他只是单纯的秦夜鸩。
而她,则是那个偷偷溜出涂山王宫、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公主。她的眼睛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闪烁着对未知的渴望。
他们在危机四伏的山林中相遇,分享着彼此的野果。那果实的甜美,仿佛是他们之间纯真友谊的象征。他们在清澈的溪水中嬉戏,捕捉着银鱼,笑声在水面上荡漾开来。他们在星光下聆听着老者讲述的故事,那些古老的传说,如同夜空中的繁星,点缀着他们的童年。
那是他灰暗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带着温暖色彩的片段。在那些时刻里,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和温暖。
“小芯……”他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般流逝。岁月的洪流,将他们的生活彻底改变。
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家伙,如今已成为受万人忌惮、行走在刀锋与血泊中的血修者——秦夜鸩。他的两个身份——皿和暝,成为了人们口中的恐惧。
而当年那个天真烂漫、总爱黏着他的小狐狸公主,竟然已经成为了执掌涂山国姻缘司、号令万千红线仙的涂山芯芯殿下。她的地位尊崇,权力滔天。
命运,就是如此的讽刺。曾经的纯真友谊,如今却被时间和身份的隔阂所撕裂。
“呵呵……”一声低沉的笑声终于从秦夜鸩喉咙里溢出,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苍凉。那笑声里,包含了太多东西——重逢的悸动?身份的鸿沟?还是对过往纯真彻底逝去的悲凉?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任由冰冷的夜风再次吹拂在脸上,试图冷却那翻涌不息的心绪。目光投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和无尽风雪,看到那片温暖而遥远的青丘之地。
磐石驿的棋盘上,赵泽季、西凉茜、赵吉鑫、蒙渊皇权……这些原本交织的线已经足够复杂凶险。如今,又猝不及防地,被命运硬生生地塞入了一条来自涂山、缠绕着童年记忆的红线——涂山芯芯。
“小芯……”
秦夜鸩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雪沫寒气的空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所有翻腾的复杂情绪已被强行压下,重新被冰冷而坚定的意志所取代。
他做出了决定。
等此件事了,无论结果如何,是龙潭虎穴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必须去一趟涂山国。
不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报酬,甚至不是为了那所谓的命定红线。
只是为了亲眼看看,那个记忆里的小女孩,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夜,更深了。北风依旧在磐石驿外呼啸,但秦夜鸩心中翻涌的风暴,已悄然改变了方向。
翌日清晨,磐石驿的积雪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秦夜鸩换上了长安宗内门弟子的制式服饰,深蓝近黑的衣料衬得他身形挺拔,却掩不住那股骨子里的冷冽。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昨夜那片刻的失态与恍惚仿佛从未发生,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长安宗宗主杨文广,一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目光如电的老者,亲自带队。慕容诺婧侍立在外祖父身侧,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月白长裙,清丽如画,气质出尘。她目光扫过队伍,在秦夜鸩身上微微一顿,秀气的鼻尖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待队伍行至宫门等候通传的间隙,慕容诺婧悄然靠近秦夜鸩,压低的声音带着探究:“夜鸩,你身上……怎么有股淡淡的异香?”那香气清甜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狐族特有的媚惑,绝非秦夜鸩平日清冷干净的气息。
秦夜鸩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昨夜在驿馆附近巡视,想看看有无荒兽残余踪迹,不慎惊扰了一只避寒的雪狐。许是那时沾上的吧。”他语气平淡,理由合情合理,北境雪狐虽不常见,却也并非没有。
慕容诺婧清澈的眼眸凝视了他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秦夜鸩坦然回视,眼神里只有一丝因被师父“盘问”而起的无辜。最终,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轻轻“嗯”了一声,叮嘱道:“皇宫重地,规矩森严,不比宗门。你虽为护卫弟子,亦需谨言慎行,莫要惹出事端。”
“弟子明白,定当谨记师父教诲。”秦夜鸩垂首应道,声音恭敬。抬起头时,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慕容诺婧精致的侧颜上,那专注而隐忍的凝视中,藏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炽热。慕容诺婧并未察觉,只是对他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杨文广身侧。
“诺婧,”杨文广声音沉稳,“你随我入殿,其他弟子在外候命。夜鸩,”他看向秦夜鸩,“你心思缜密,在外留意。”
“是,宗主。”秦夜鸩与慕容诺婧同时应声。
两人目光再次短暂交汇。
“师父保重。”
“你也……小心。”
简短的告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慕容诺婧随着杨文广和其他宗门的长老、代表们,在宫侍的引导下,步入了那座象征着蒙渊帝国最高权力、气势恢宏的议政大殿。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里面的风云变幻暂时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