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第一滴雨砸在苏烬宁的额头上,冰凉,带着高空尘埃特有的土腥味,瞬间顺着眉骨滑落,流进她那双空洞的眼眶里,激起一阵酸涩的刺痛。
紧接着,雷声炸了。
那不是普通的雷,是闷在厚重云层里翻滚了许久的怒吼,震得脚下的汉白玉栏杆都在微颤,像是一头巨兽就在头顶喘息。
祭天台上,原本被压抑到极致的寂静瞬间被这雷声撕开了一道口子,文武百官的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像无数面即将折断的旗帜。
萧景珩的手就在她旁边,隔着一层湿冷的空气。
她听见那卷羊皮纸被展开的声音——那种经过特殊鞣制的陈年羊皮,干燥、硬挺,被强行展开时发出的“咔咔”声,像极了骨节错位的脆响。
每一声,都像是重锤敲在台下沈昭仪那帮人的心坎上。
苏烬宁虽然看不见,但她的嗅觉在这一刻灵敏到了变态的地步。
她闻到了沈昭仪身上那股因为兴奋而剧烈挥发的胭脂味,那是掺了麝香的高级货,此刻混着雨水的湿气,闻起来像是一块发霉的腐肉。
还有那些大臣们,有人身上散发着冷汗的酸臭,有人则是紧张到失禁的尿骚味,这些味道在暴雨前低气压的笼罩下,发酵成一锅令人作呕的泔水。
他们都在等。
等着那句“废黜苏氏,赐死冷宫”。
苏烬宁的手腕被萧景珩握着。
他的指腹粗糙,茧子刮着她细嫩的皮肤,但他掌心下的那根桡动脉,跳动得却异常平稳。
咚、咚、咚。
每分钟六十二下。
既没有恐惧的急促,也没有悲伤的迟缓。
这就不是一个要杀妻证道的男人的脉象,这分明是一个猎人看着猎物走进陷阱时,那种极度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嗜血快感的平稳。
这老狐狸,果然留了后手。
苏烬宁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瞬间落地,甚至还有闲心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先帝那个死变态,留个遗诏还要玩这种杀人诛心的把戏。
她没有挣扎,反而在袖子的遮挡下,反手扣住了萧景珩的手掌。
修剪圆润的指甲在他的掌心用力一划——指尖划过掌纹的阻滞感清晰传来,那是她下的注,也是她给这个男人的信号:命给你了,看着办。
萧景珩的手指明显一僵,随后猛地收紧,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的声音穿透了雷雨,不高,却用了内力,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台下的沈昭仪嘴角已经快咧到耳根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表情管理彻底失控,贪婪和得意像油脂一样浮在表面。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苏烬宁血溅当场时,自己该摆出一副怎样痛心疾首的表情。
“朕之嫡妻苏氏,温良恭俭……”
前奏是标准的废话文学,沈昭仪听得不耐烦,手里那方丝帕都要被绞烂了。
然而,萧景珩的声音突然一顿。
就在这停顿的零点一秒里,苏烬宁听到了一个极细微的声音——“崩”。
那是羊皮纸内部,某种极细的丝线崩断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细密的、像是沙粒流动的声音。
萧景珩的手腕猛地一震,一股霸道的内劲顺着他的手臂传导至指尖,直接灌入那卷羊皮纸中。
“呲啦——”
不是撕裂,是粉碎。
羊皮卷表层那层伪装的涂层,在内力的震荡下,瞬间化作齑粉,簌簌落下。
那些粉末被风一吹,并没有飘散,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幽蓝色,落在地面的积水里,瞬间冒起一阵白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全场死寂。
只有那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在回荡。
苏烬宁虽然看不见,但鼻尖那股刺鼻的硫磺味和杏仁味告诉她:那是剧毒。
先帝那个老疯子!
所谓的“杀母留子”遗诏,根本就是一个双重陷阱。
如果萧景珩真的听话,老老实实读完表面那层废后的旨意,等到卷轴完全展开,触动机关,那层藏在夹层里的毒粉就会直接喷在他脸上。
到时候,死的不光是她苏烬宁,连这个听话的“孝子”皇帝也得一起陪葬。
只有敢于质疑、敢于用内力震碎表象的人,才能活下来,看到里面真正的内容。
这是一道拿命做赌注的智力题。
“……苏氏堪配后位,特赐凤印,与朕同治江山,共安社稷!”
萧景珩的声音猛地拔高,最后八个字,如同惊雷落地,震得太和殿前的琉璃瓦都在嗡嗡作响。
他手中的羊皮卷此刻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内芯,上面用金粉写就的大字,在闪电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台下,沈昭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像是被人当面狠狠抽了一耳光,那张脸瞬间扭曲成了青紫色。
“不可能!这不可能!”
尖锐的叫声刺破了雨幕,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沈昭仪疯了一样冲出队列,指着高台上的两人,手指颤抖得像是在抽风:“那是假的!那是假的!先帝明明说她是妖孽!她是祸国殃民的毒妇!萧景珩,你伪造遗诏!你这是谋逆!”
“谋逆?”萧景珩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疯婆子,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沈昭仪,你既然这么想念先帝,不如朕送你下去,亲自问问他?”
“动手!都给我动手!”
沈昭仪彻底撕破了脸皮,凄厉地嘶吼道,“清君侧!诛妖妃!谁杀了那个瞎子,赏黄金万两!封万户侯!”
随着她这一声令下,早已混在禁军和仪仗队里的数十名死士,突然暴起。
“铮——”
拔刀声响成一片。
那些原本看起来木讷的“仪仗兵”,此刻却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踩着祭天台的石阶,疯狂地向上冲来。
脚步声杂乱却沉重,每一步都带着必杀的决心。
雨,下得更大了。
苏烬宁站在原地,四周是一片混乱的喊杀声,兵器碰撞的叮当声,还有人体倒地时的闷响。
看不见。
真的很麻烦。
她只能凭借听觉和那股似有若无的空气流动来判断危险的方位。
左边三步有人倒下,血腥味炸开;右边五步有风声呼啸,那是重兵器挥舞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感,突然从她的眼球深处爆发出来。
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把两勺滚烫的铁水,直接倒进了她的眼窝里。
“嘶——”苏烬宁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猛地一晃。
那不是普通的痛,是视神经在枯竭后被强行激活的过载反应。
三天的闭关期,刚好在这一刻结束。
眼前的黑暗开始扭曲、撕裂。
并没有光明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血红色的、充满噪点的世界。
就像是坏掉的老式电视机屏幕,无数红色的线条和色块在疯狂跳动。
雨水不再是透明的,而是变成了一道道灰色的竖线;冲上来的死士不再是人,而是一团团散发着橘红色热量的人形光斑;他们手中的刀剑,则是冰冷的青蓝色线条。
视野模糊,只有轮廓,没有细节。
但这足够了。
在这片诡异的红外热成像般的视野里,苏烬宁看见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却致命的细节。
沈昭仪并没有冲上来。
她躲在两名死士的身后,那是热量最低的死角。
她的右手袖口微微抬起,那个角度,那个姿势——
苏烬宁的大脑在这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一台精密的计算机。
距离:二十三步。
风速:西北风,四级。
目标:萧景珩的后心。
武器:袖中弩,三连发。
那是淬了见血封喉毒药的袖箭!
而此刻的萧景珩,正背对着沈昭仪,手中软剑如银蛇狂舞,将冲上来的三名死士拦腰斩断,根本无暇顾及身后的阴毒。
“小心身后!”
苏烬宁这一嗓子喊劈了叉,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她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猛地挣脱了萧景珩的保护,右手顺势向上一摸,拔下了发髻上那支用来压阵的金凤簪。
这簪子足有二两重,纯金打造,尾端磨得极其尖锐,是她特意让工造司加固过的防身利器。
那一瞬间,世界在她的眼中变慢了。
那团代表沈昭仪的红色光斑,手腕处出现了一个极高亮的白点——那是肌肉紧绷、即将扣动机括的前兆。
就是现在!
苏烬宁的手腕一抖,那根金凤簪脱手而出。
由于看不清具体的物体,她完全是凭借着那个红色的热源轮廓,以及脑海中无数次模拟过的弹道轨迹。
金簪划破雨幕,在空中拉出一道金色的残影,甚至发出了细微的音爆声。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穿透骨肉的闷响。
紧接着是沈昭仪杀猪般的惨叫:“啊——!!!”
那支金凤簪,不偏不倚,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精准地贯穿了沈昭仪抬起的右手手腕,将她的手死死钉在了身旁那根朱红色的立柱上!
“蹦、蹦、蹦!”
三声机簧弹响。
袖箭射偏了。
三支幽蓝色的短箭擦着萧景珩的龙袍飞过,两支钉在了地砖上,入石三分;最后一支被萧景珩回身一剑劈飞,断成两截,箭头旋转着飞出去,直接扎进了一个偷袭者的眼眶里。
萧景珩猛地回头,那双原本冷戾的眸子里,此刻满是震惊。
他看见了那个女人。
大雨将她淋得透湿,繁复的凤袍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单薄却挺拔的身躯。
满头青丝散乱,因为拔了金簪,原本端庄的发髻此刻像个疯婆子一样披散下来,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但最让他心惊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原本毫无焦距、死寂如灰的眼睛里,此刻竟然泛着一层诡异的红光。
瞳孔深处,仿佛有岩浆在流动,带着一种不属于人类的、近乎妖异的威压。
“留活口!”
萧景珩一声暴喝,手中的软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身形如鬼魅般欺身而上。
既然最阴毒的后手已被破,剩下的不过是屠杀。
一刻钟后。
祭天台上,血水混着雨水,顺着汉白玉的台阶蜿蜒流下,像是一条红色的瀑布。
那几十名死士已经全部变成了尸体。
沈昭仪因为失血过多和剧痛,已经昏死了过去,像条死狗一样被禁军拖了下去。
风,渐渐停了。
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苏烬宁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眼中的灼热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晕眩和恶心。
那红色的视野正在慢慢褪色,世界重新变得灰暗、模糊,只剩下一些残存的光影轮廓。
她的脸上全是血。
有死士溅上去的,也有她自己因为过度使用能力而从鼻腔里涌出来的。
一张惨白的脸,配上满脸鲜血,再加那一身如同在血水里浸泡过的大红凤袍,此刻的她,哪里像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分明就是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脚步声靠近。
熟悉的龙涎香,混着浓重的血腥味。
萧景珩停在她面前。
他没有嫌弃她满身的污秽,而是抬起手,用那只绣着金龙的宽大袖口,一点一点,极有耐心地擦去她脸上的血迹。
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仿佛刚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不是他。
粗粝的布料摩擦过皮肤,带起一阵刺痛,却也让苏烬宁那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陛下这袖子,怕是洗不干净了。”她扯了扯嘴角,声音嘶哑得厉害。
萧景珩没理会她的调侃,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左眼。
随着血色滤镜的褪去,那只眼睛的瞳孔深处,竟然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像是水银般的银灰色光泽,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光。
“朕以前只觉得爱妃心眼多,”萧景珩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角,指尖沾了一点她睫毛上的血珠,放在眼前捻了捻,轻笑一声,“没想到,朕的皇后,还真有一双能看透生死的眼睛。”
刚才那一簪子,绝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那种距离,那种雨势,就算是视力完好的神射手也未必能做到如此精准。
苏烬宁现在的视野里,萧景珩就是一团模糊的灰色影子,唯独心脏的位置,是一团还在微弱跳动的红光。
那是生命力的象征。
也是她这双眼睛如今能看到的真相。
“陛下过奖了。”
苏烬宁抬起头,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准确地对上了他的视线,那只带着银灰色光泽的左眼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血腥气的笑,“这江山,如今我也只能看清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人心,是权谋,是那些藏在阴影里看不见的热量。
萧景珩看着她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眼底的最后那一丝寒冰终于彻底融化,化作了一团名为野心的火焰。
他猛地伸手,一把揽过她的腰,将这个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女人狠狠按进怀里。
“一半就够了。”
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狂热,“剩下的一半,朕替你看。”
他转过身,揽着苏烬宁,面向台下那些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跪伏在泥水里的文武百官。
“起驾!回宫!”
坤宁宫的大门被重重推开。
外面的喧嚣、血腥、厮杀,都被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隔绝在外。
殿内没有点太多灯,只有几盏儿臂粗的红烛在角落里静静燃烧,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交叠在一起,像是一体双生的怪兽。
萧景珩一挥手,满屋子的宫人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如同潮水般无声退去。
“咔哒”。
门栓落下。
巨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及那股还没散去的、湿漉漉的血腥气。
萧景珩松开了揽着她的手,却没有走开,而是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自己手腕上的护腕,那是刚才杀人时沾血最多的地方。
“啪”的一声,护腕被扔在地上。
他转过身,一步步逼近苏烬宁,直到将她逼退到那张铺着大红喜被的凤榻边,再无退路。
“好了,爱妃。”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秋后算账的慵懒和危险。
“外面的戏演完了,现在,该算算我们之间的账了。”
他伸出手指,挑起苏烬宁那根已经被雨水打湿的下巴,目光如刀,直刺她那双已经恢复成黑色的眼睛。
“那羊皮卷的夹层,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