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小吏那一声“一天能耕十亩地”,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成都官场这潭深水里。
一开始,没人信。
一人一牛,耕十亩地?这是什么神话故事?当世最强壮的耕牛,配上最有经验的农夫,用最好的直辕犁,一天下来能翻耕三亩,就已经是值得夸耀的成绩了。十亩,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消息的来源,是尚书令蒋琬的官署。而且,很快就有更多的细节流传出来。
“听说了吗?那犁是陛下身边的凌侍讲造的!”
“就是前几日预测日食分秒不差的那位?”
“可不是嘛!据说那犁叫什么‘曲辕犁’,转弯不用抬,深浅还能调,轻巧得跟个玩具似的!”
“真的假的?这么神?”
“皇庄几十个农夫都看见了,还能有假?蒋公已经亲自去看过了,回来后一整天都没说话,只是让人把那犁给看好了,不准任何人靠近!”
流言越传越神。
曲辕犁,这个陌生的名字,在短短两日之内,成了成都城里上至公卿、下至走卒,无人不晓的热词。
这股风,自然也吹进了都乡侯府。
李严,字正方。与诸葛亮同为先帝托孤之臣,官至骠骑将军,手握重兵,负责汉中后路的粮草转运与督建,是季汉朝堂上,除蒋琬之外,权势最重的人物之一。
他听着门客们添油加醋的描述,端着茶盏的手,纹丝不动。
“一个黄口小儿,凭着一件木器,就想在朝中立足?”他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天真。”
一个门客凑趣道:“侯爷说的是!不过是些哗众取宠的奇技淫巧罢了,上不得台面。农事乃国之根本,岂是这等小聪明可以动摇的?”
“话,不能这么说。”李严放下茶盏,声音平淡,“能得蒋公琰另眼相看,想必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只是……这本事,若是用错了地方,反而是祸非福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成都的天空。
丞相故去,他李严,本该是理所当然的权力中心。可蒋琬却抢先一步,掌控了尚书台。现在,又冒出来一个不知根底的凌毅,竟敢将手伸到农事上来。
要知道,后勤、屯田、粮草,这本是他李严的职权范围!
此子,不可留。
……
三日后,朝会。
刘禅高坐御座之上,听着各部官员汇报着平淡无奇的政务,心中却有些期待。他知道,今日的重头戏,在后面。
凌毅就站在他的侧后方,这是侍读郎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大汉的朝堂之上。
“陛下,”蒋琬出列,声音沉稳,“臣有事奏。关于凌侍讲在皇庄试制新农具一事,已有初步成效。其所制曲辕犁,经实地耕作验证,确能以一人一牛,日耕八亩以上,功效倍于旧犁。臣以为,此乃利国利民之大器,恳请陛下定夺,是否当择一二郡县,扩大试行。”
蒋琬的话,很务实。他没有说十亩,而是用了更保守的“八亩以上”,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整个大殿,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日耕八亩?当真如此神效?”
“若能推广,我大汉何愁军粮不足!”
刘禅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正要开口准奏。
“臣,有异议!”
一个洪亮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都乡侯李严,排众而出。
他先是对着刘禅躬身一礼,随即转向蒋琬,神情严肃。
“蒋公此言,未免言之过早。一件新出的器物,只在区区五十亩地上试了几天,便要称之为‘利国利民之大器’,还要推广郡县。敢问蒋公,如此草率,置国之大政于何地?”
这话,说得极重。直接将矛头,对准了蒋琬。
蒋琬面无表情:“正方此言差矣。正因是国之大政,才需慎重。我所提,亦是‘扩大试行’,而非立刻推行全国。”
“试行,便不要耗费国帑吗?”李严冷笑一声,他根本不看蒋琬,而是将锐利的目光,投向了刘禅身后的凌毅。
“臣斗胆,请问凌侍讲。你造那一件‘曲辕犁’,耗费了多少铁料?动用了几名铁官署的匠人?花了多少时日?这些,难道不是成本吗?”
“若要推广一郡,需造多少?推广一州,又需多少?我大汉府库方经北伐,本就不裕,如今休养生息,每一分钱都该用在刀刃上。岂能为了一件玩物,而耗费如此巨资?”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掷地有声。
一些原本还持观望态度的官员,开始点头。
是啊,新东西是好,可成本呢?大汉,没钱啊!
李严见状,愈发气势逼人。
“再者,圣人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治国之本,在德行教化,在尊崇圣贤之道!而非此等奇技淫巧!”
“我大汉农耕之法,乃是祖宗千年传承,早已行之有效。如今,为一人之小智,而轻动祖宗之成法,若推广之后,水土不服,致使农时有误,粮食减产,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是蒋公你,还是他一个寸功未立的侍读郎?”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上纲上线。
直接把曲辕犁,打成了动摇国本的“奇技淫巧”,把凌毅,塑造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意图颠覆传统的奸佞小人。
大殿内,鸦雀无声。
就连蒋琬,一时间都难以辩驳。因为李严说的,句句都踩在了士大夫阶层的价值观上。
刘禅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攥紧了拳头,求助似的看向凌毅。
这是凌毅第一次,感受到真正意义上的政治攻击。
冰冷,致命,不给你留任何余地。
他从刘禅身后走出,来到大殿中央,先是对着李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都乡侯所虑,乃是谋国之言,晚生佩服。”
他先捧了对方一句。
李严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晚生斗胆,回答都乡侯的几个问题。”凌毅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第一,成本。晚生打造第一架曲辕犁,所用铁料三斤二两,木料出自皇庄废弃梁木,未耗一钱。十名工匠,七日之工时,若折算成官府工钱,约合五百钱。总计,不到一贯钱。”
“一贯钱,造出一架,可以省下一名劳力,一头耕牛,并将效率提升一倍以上的农具。都乡侯精于算学,您觉得,这笔账,划算吗?”
李严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没想到,凌毅居然能把成本算得如此精确。
“第二,祖宗成法。”凌毅继续说道,“晚生敢问,昔日神农氏教民稼穑,改进农具,算不算改变祖宗之法?大禹治水,疏浚河道,变堵为疏,算不算改变祖宗之法?”
“祖宗之法,其精髓,在于因时而变,因地制宜,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而非抱残守缺,固步自封!若一味固守,我等今日,与草木何异?”
“说得好!”人群中,一个武将忍不住喝彩。
李严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至于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都乡侯说,治国之本,在德行教化,不在奇技淫巧。此言,晚生万分赞同。”凌毅话锋一转。
“但何为最大的德政?让嗷嗷待哺的婴儿有米粥可食,让戍守边疆的士卒有饱饭可吃,让操劳一生的农夫能省一分力气,多打一斗粮食!这,才是天下最大的德政!”
“曲辕犁,不是奇技淫巧,它是让陛下的仁德,能真正落到每一寸土地,每一户农家的舟与桥!”
“晚生人微言轻,不敢奢求立刻推广天下。晚生恳请陛下,恳请蒋公,也恳请都乡侯。准许晚生,就在这成都左近,寻一乡之地,立下军令状!一年为期,若新犁之法,不能使该乡税赋粮食增产两成以上,所有耗费,由凌毅一人承担,晚生愿受国法处置!”
凌毅说完,对着御座上的刘禅,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