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西苑昭冤台前阴雾缭绕,天地仿佛被一层灰纱笼罩,连阳光都透不进半缕。
寒风掠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
百姓与宫人远远围在高墙之外,踮脚张望,窃语如潮水般翻涌。
“真的有人敢上台认罪?”
“听说昨晚赵家祖坟冒黑烟,怕是要遭报应了……”
“你没见李崇武都被铁链锁着押来了吗?那可是禁军统领!如今跟死囚无异。”
人群骚动中,三名重臣已至台下,神情各异。
太傅周延年拄杖颤步而来,白发凌乱,面色灰败,老泪纵横;刑部尚书赵维安身着二品官服,昂首挺胸,袖袍微鼓,看似镇定,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而禁军统领李崇武,则被玄铁锁链缚住四肢,由四名侍卫强行拖行,口中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含糊的嘶吼,脸上青紫交错,显然昨夜已被动用私刑。
昭冤台中央,沈青梧端坐于一方石案之后,素衣如雪,乌发垂肩,额心那道逆旋的“判”字印记隐现幽光。
她双手交叠于膝上,指尖泛着淡淡的霜色——那是阳气耗损的征兆,可她神色如常,仿佛坐在的不是人间公堂,而是冥府断魂殿。
头顶之上,判魂笔悬浮不动,笔尖滴落一滴墨痕,在空中凝而不散,似在等待血书开篇。
灰金锁链自她腕间蔓延而出,缠绕台基四方,形成一道结界,将生与死、阳与阴的界限划得分明。
一旦踏入此域,便不再受凡间律法庇护,唯有冥途铁律裁决生死因果。
“周延年。”沈青梧开口,声音清冷如霜刃刮骨。
老人浑身一颤,扑通跪倒,杖头砸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石阶上,发出闷响。
“臣……罪该万死!”他老泪纵横,声音颤抖,“景明八年,先帝密旨,命我以‘妖言惑众’之罪,将三十六名谏官贬黜边疆……途中,我……我命人于饮水中投毒,尽数诛杀。奏折原件……烧毁于御书房偏殿火盆之中……”
他说得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如同刀刻入石。
台下众人屏息凝神,有胆小者已掩面不敢听。
线清悄然上前,双手缠满猩红命丝,轻轻拂过周延年的天灵盖。
命丝微微震颤,随即在空中织出一道虚影——正是当年密诏残片,以及三十六份被篡改的死亡卷宗!
“命纹无虚。”她低声禀报,“因果俱在。”
沈青梧眸光未动,只抬手轻点虚空,判魂笔疾书四字——
赦罪牌·壹
墨迹未干,她指尖一捻,符纸凭空燃起青焰,转瞬化为飞灰。
刹那间,远处荒野某处,三十六缕微弱魂光骤然颤动,仿佛沉眠已久的亡灵第一次感知到光明的存在。
一缕极轻的叹息随风飘来,若有若无,却让在场所有阴魂感应者心头一震。
赎罪成立,魂可暂安。
然而,轮到赵维安时,气氛陡变。
他缓步登台,站定在沈青梧面前,冷笑一声:“沈才人,你虽有判官之名,可终究是宫妃身份。本官乃朝廷二品大员,掌刑狱十余年,岂能受你私设公堂之审?此非律法,乃是巫蛊邪术!”
话音未落,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
朱砂符咒瞬间成形,燃起赤红火焰,竟是失传已久的驱邪令·破冥印!
此符专克阴物,可焚鬼魂、破阵法,乃皇室秘传镇压之术,寻常官员根本无缘得见。
烈焰腾空,灼热气浪席卷四周,阴雾退散,连昭冤台碑石上的血纹都黯淡三分,仿佛被阳世权柄强行压制。
断言怒喝一声:“大胆!竟敢以阳世符箓污冥律圣坛!”
他纵身跃出台前,袈裟猎猎,双掌合十,佛印加身,硬接那一道符火。
轰然巨响中,金光与赤焰相撞,气劲四溢,碎石横飞。
断言被震退三步,嘴角溢血,单膝跪地,手中禅杖断裂一角。
全场哗然。
谁也没想到,一名朝臣竟能动用如此禁忌手段对抗冥途审判!
赵维安抹去唇角血迹,狞笑浮现:“你不过是个借鬼神之力逞凶的女子,也配谈‘审判’?今日我便要让你知道——人间律法,高于幽冥妄言!”
沈青梧依旧端坐不动。
风吹动她的衣袂,发丝轻扬,遮住了她低垂的眼帘。
她没有动怒,也没有出手。
反而缓缓闭上了双眼。
识海深处,幽冥之力如暗流奔涌,顺着灰金锁链蔓延至赵维安身上。
她感知着他体内每一寸经络、每一道气息流转……
忽然,她眉心微蹙。
在那具看似强硬的躯壳之下,有一股异样波动——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
那是……“赦罪牌”的残魂印记?
不,不对。
它早已与赵维安的肉身融为一体,如同寄生藤蔓,盘踞在他的命脉之中,隐隐反哺其阳寿,甚至……掩盖了他的真实死期。
更诡异的是,这印记的气息,竟与多年前地府失踪的一块伪赦令极为相似。
沈青梧睁开眼,眸底掠过一丝极寒的光。
原来如此。
你以为你在反抗冥律?
可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早就是判决的一部分。
赵维安的惨叫戛然而止。
那道自七窍中挣扎而出的黑影,扭曲如蛇,嘶吼似鬼,在灰金锁链的缠绕下疯狂扭动。
它试图遁入虚空,却被碑石上浮现的古老符纹牢牢吸住——那是冥律铭文,专镇逆命篡魂之徒。
锁链寸寸收紧,黑影发出刺耳尖啸,最终被生生拖入昭冤台裂缝之中,消失在幽深碑底。
血字未散,新判已成:“昭冤台·贰”。
风更冷了。
百姓噤若寒蝉,宫人跪伏于地,连远处观审的三品以上官员都忍不住后退半步。
他们望着台上那抹素衣身影,心中翻涌的已不只是恐惧,而是近乎神明般的敬畏与战栗。
她不是在审判罪人。
她是在撕开人间的假面,将藏于锦绣华袍下的腐骨一具具拖出曝光。
沈青梧缓缓起身,指尖轻抚眉心“判”字印记,霜色已蔓延至唇角。
每一次动用冥途之力,都在啃噬她的阳寿,而这一次回溯生死簿、破除伪命核,几乎耗尽识海最后一丝清明。
但她眼底无痛,唯有冰冷的快意。
原来崔元衡早就在朝堂埋下了不止一枚棋子。
赵维安不过是一具披着官袍的行尸,一个靠残魂续命、替主控政的傀儡。
他掌刑部十余年,断案千余起,其中多少冤狱错判,竟是由一具“死人”亲手书写?
那些曾在他堂前含冤而死者,魂魄是否也早已被这伪命核扰乱轮回之路?
她闭了闭眼,识海深处传来阵阵刺痛,仿佛有万千怨魂在哭嚎奔走。
但就在这混乱之中,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气息浮出水面——来自皇宫最深处,龙椅之下,那一片被重重香火与帝王气运遮蔽的阴隙。
那里……也有类似的波动。
极淡,极隐,却被她敏锐捕捉。
不是一个人。是整个皇权体系,正在与冥律产生共振。
她猛地睁眼,望向紫宸殿方向,目光如刀,似要穿透重重宫墙,直抵那九重阶上的龙座。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铜镜碎片散落满地。
萧玄策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手中握着半截残镜,映不出面容,只有一地碎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刚才那一瞬,他分明看见——镜中之人,是一具身披龙袍的枯骨,眼窝深陷,唇裂如刃,手中紧攥的玉玺竟生出根须,深深扎进胸骨之间。
那是他的命格显化。
可帝王命格怎会呈现死相?
除非……他本就不该活着?
或者,他所坐的这个位置,早已被某种禁忌之力污染?
“来人!”他声音低哑,几近嘶吼,“封锁西苑,任何人不得擅离!”
“还有——”他顿了顿,眼神晦暗不明,“彻查三十年前,景明九年所有狱案卷宗,尤其是……涉及‘借尸还魂’‘魂契秘术’者。”
侍卫领命而去,殿门关闭刹那,一抹幽风悄然掠过书案,吹动一页泛黄旧档。
其上赫然写着一行小字:
“崔氏私库·魂引录·编号柒拾贰:用于高位替换,需以纯阳龙气掩其形。”
风停,纸页复静。
而远在昭冤台,沈青梧正缓缓抬手,指尖指向宫墙深处某处。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划。
一道青痕凭空留下,如同刻在天地之间的判决预告。
三日后,当李崇武跪在台前,浑身颤抖地吐出那句“骨灰混入泥浆”时,没人知道,那一段墙下,究竟还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