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死寂如坟。
灰金色的雷纹仍盘踞在龙纹地砖之上,那半道“律”字如同天罚未尽,余威震得整座宫殿的地基都在微微震颤。
空气里弥漫着阴火灼魂的焦味,混杂着百官身上渗出的冷汗腥气,仿佛一场无声的审判早已开始,而人间帝王尚未察觉自己也已被列入名录。
萧玄策立于御阶之上,指尖深深掐进龙椅扶手,指节泛白,青筋暴起。
他看着沈青梧,目光如刀,一寸寸剜过她的脸、她的手、她额心那道缓缓旋转的“判”字印记——那不是凡俗之物,是幽冥权柄烙下的神谕。
“你说朕是共犯……可有凭证?”
他声音沉稳,几乎听不出波澜,可眼底翻涌的杀意却如暗潮汹涌。
这不是求证,而是试探。
他在赌,赌她是否真敢将冥律之刃,斩向一个活着的帝王。
沈青梧未答。
她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指尖轻抚额心逆旋的“判”字。
那一瞬,皮下似有万鬼低语,幽冥之力自血脉深处奔涌而出。
灰金色锁链从她腕间蔓延而出,缠绕足下金砖,竟在大殿中央勾勒出一座虚影昭冤台——碑石残破,血纹斑驳,上面浮现出三百二十七个名字,每一个都带着临死前最后一声哀嚎的回响。
她低喝一声,判魂笔点地,引动冥途残力:“景明十年三月十七夜,宫中七十二名宦官被焚尸灭口,其魂不得归位,怨气凝结成‘血痂纹’,至今烙在西苑槐树根下。”
话音落时,殿内温度骤降十度。
一道阴风自殿角卷起尘土,在空中凝聚成形——赫然是一截焦黑指骨,骨节扭曲,尚带炭化的肉丝,显然是经烈火焚烧后又被深埋多年才重见天日。
“此乃当年幸存小太监遗骸。”沈青梧声如寒冰,“临终前咬下禁军队长佩刀碎片藏于舌底——而那把刀,正是你亲授亲信、今任禁军统领的李崇武所有。”
群臣哗然欲言,却又不敢开口。
有人认得那截指骨的形状,那是当年清理火场时从未登记造册的残骸,早已被报为“尽数化灰”。
就在这死寂之中,线清悄然上前一步。
她素衣无饰,双手却已缠满猩红命丝,细若游蛇,却又蕴含生死之力。
她轻轻将命丝缠上那截指骨,闭目凝神,指尖微颤,似在追溯一段早已断裂的命运轨迹。
片刻后,她睁开眼,声音极轻,却字字穿耳:
“奴婢所织命纹无虚,此人死前最后一念,名为‘陛下知情’。”
话音落地,殿外忽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紧接着是一声凄厉惨叫,撕破了清晨的宁静。
众人惊愕转头,只见两名侍卫拖着昏厥的李崇武踏入大殿。
他盔甲歪斜,面色青紫,嘴角溢出血沫,怀中赫然掉落半块锈蚀铁片——边缘呈锯齿状,与那截指骨上的缺口严丝合缝!
“哐当”一声,刑部尚书手中的笏板跌落在地。
那不是普通的兵刃残片,那是御赐玄铁短刀的部件!
当年只有四位贴身护卫获授此刀,如今仅存三人,李崇武便是其一。
证据确凿。
百官之中已有数人瘫软在地,魂魄受惊,阳气溃散。
更有人悄悄抬眼看向御座——那位曾亲手缔造盛世的帝王,此刻竟沉默如石像。
唯有沈青梧依旧站立。
她望着萧玄策,眼中无惧,亦无悲。
她知道,这一击已刺入他的心脏,但还未致命。
真正的对决,不在证据,而在规则——谁有权定义何为罪,何为罚?
“你调鬼差、掘枯骨、引命线……”萧玄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以为,这就是审判?”
沈青梧冷笑:“这是因果。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死者不可欺,天地自有衡?”
“好。”他忽然笑了,唇角勾起一抹森寒弧度,眸光却冷得能冻结三江五湖,“那你告诉我,沈青梧,你动的是冤魂,还是……龙脉?”
这句话落下时,整座紫宸殿猛地一震。
殿顶横梁之上,一道隐匿多年的金线骤然亮起——那是由先帝布下的镇国阵眼,连接皇陵龙气,护佑江山气运。
此刻竟因冥途开启而产生共鸣,隐隐有裂痕浮现。
沈青梧瞳孔微缩。
她感知到了——那不是普通的阵法波动,而是真正的“龙魂反噬”。
若继续以冥律干涉皇室秘辛,哪怕证据确凿,也将触碰禁忌,遭天地共诛。
但她没有退。
她直视萧玄策,一字一句:
“我动的从来不是冤魂,也不是龙脉。我动的是你掩埋真相的执念。”
“你说江山稳固高于一切,可若这江山建立在三百二十七条无辜性命之上,它撑得再久,也不过是一座活棺材。”
“你可以杀我,可以毁碑,可以封史。”她缓缓举起判魂笔,指向御座前方那半道“律”字,“但只要还有一个魂不肯走,只要还有一缕怨气未散,我就一定会让你们所有人——听见他们的哭声。”
风停,云裂。
铜铃尽数断裂,碎片洒落金砖。
萧玄策眸色骤寒,却不怒反笑:
“好啊,一个妃子,竟能调遣鬼差取证、掘坟验骨,还让禁军自行送上门来?”
他缓缓起身,龙袍猎猎,如渊如狱:
“沈才人,你究竟是查案……”
“还是早就在等这一天?”萧玄策的话音如雷霆滚过紫宸殿,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他立于御阶之巅,龙袍翻涌似黑潮压境,目光如刃,直刺沈青梧心口。
“逼宫?”沈青梧轻笑出声,那笑声却无半分温度,反倒像冥河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透出底下万载寒流,“陛下说得真好听。可若我真是要逼宫,何必等到现在?”
她指尖微动,判魂笔斜指地面,灰金锁链猛然绷紧,昭冤台虚影轰然扩张,碑面血纹蠕动,三百二十七个名字逐一亮起,如同三百二十七盏不灭的怨灯。
每一缕幽光都映照在群臣脸上,照出他们藏了十余年的惊惶与汗湿衣背。
“您说为了江山。”她缓缓抬眼,眸中无波,却有千山雪崩之势,“可您有没有问过,这江山之下,埋的是不是人骨?压的是不是人心?”
萧玄策脸色骤沉。
他当然知道那一夜的事——景明十年三月十七,皇兄私通北境藩王,密信被截,本该秘密处决,不留痕迹。
可消息走漏,七十二名当值宦官目睹全过程,成了活口。
斩草除根四个字,是他亲口下的令。
李崇武动手,崔元衡布阵遮天机,赵维安伪造死因卷宗,周延年以“疫病暴毙”入史册……一切都在暗中完成,连地府名录都被篡改。
可他没想到,有人能从阴魂残念里挖出命线,从百年槐根下掘出焦骨,更没想到,一个八品才人,竟能召鬼差、引冥律、破天机!
“你手里拿的,不是证据。”他声音低哑,带着帝王独有的威压,“是祸乱阴阳的刀。”
“不错。”沈青梧坦然承认,左手高举冥契令,漆黑玉符在她掌心旋转,符文逆生,竟引动九霄之上雷云汇聚,“它是刀,也是律。是你们凡人不敢触碰的‘天理’。”
话音未落,一道幽蓝火焰自玉符腾起,火舌盘旋升空,化作一道穿云裂雾的流光,直射苍穹。
刹那间,整座皇城上空阴云翻滚,乌鸦惊飞,铜铃尽碎。
空中浮现出三个巨大的魂印——周延年、赵维安、李崇武,名下皆缠绕血丝,显露出被遮蔽多年的因果命轨。
“明日午时,昭冤台前,三魂赴审。”她的声音穿透风雨,响彻宫禁,“不到者,视为认罪,魂拘三百载,形灭五世——此为地府铁律,非我一人之意,乃天地共裁!”
群臣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有人已失禁昏厥,有人喃喃念佛,更有老臣泪流满面,低声哽咽:“报应……终究来了……”
唯有萧玄策站着。
他站在龙椅之前,像一尊即将崩塌的神像。
龙袍上的五爪金龙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古老威压,鳞片竟隐隐发烫,似有无形之手正将“共犯”二字,烙进他的命格深处。
他死死盯着沈青梧,眼中不再是单纯的怒意,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忌惮、震动,甚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恐惧。
她不是棋子。
从来都不是。
她是执棋之人,手持幽冥权柄,以死证生,以怨破谎。
她所行之路,早已超脱后宫争宠、权谋倾轧,直指那个最禁忌的问题——
谁,才有资格审判帝王?
风止,火熄,玉符燃尽成灰。
沈青梧收手转身,素裙曳地,步履平稳地走出紫宸殿。
身后百官低头避让,无人敢视其背影。
殿门合拢的一瞬,她微微侧首,望了一眼天际。
阴云未散,雷纹隐现。
明日午时,不会只来三人。
翌日清晨,西苑昭冤台前阴雾缭绕。
三名重臣皆至,唯神情各异:太傅周延年拄杖颤步,满面悔色;刑部尚书赵维安强作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