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未亮透,紫禁城还笼在一层灰白薄雾里,昭冤台却已燃起七盏幽蓝冥灯。
青石碑文冷光浮动,“共犯”二字如铁铸般沉入石髓,而台前新立的“终审档案阁”黑檐飞翘,像一只俯首静伏的玄甲巨兽。
门扉未开,已有数十道残影徘徊阶下——那是幸存的清明司旧属,有的断臂拄拐,有的目盲耳聋,皆是当年那场清洗中侥幸苟活下来的孤魂野鬼。
他们不语,只跪,额头触地,仿佛在朝拜一座迟来了二十年的灵堂。
沈青梧来时,天边刚裂出一线微光。
她披着玄底赤纹的判官袍,步履缓慢,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阳寿只剩三寸,五脏六腑早已被怨气蚀穿,夜里咳出的血连太医都不敢收殓。
可她站在这里,脊背笔直如刃,额心一点朱砂般的“判”字忽明忽暗,像是从九幽深处引来的魂火,在将熄未熄之际迸发出最后的光。
线清已在阁内等候多时。
她盘膝坐于织机之前,命丝缠满双臂,指尖渗血,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一段亡魂残念。
她抬手一抖,整卷《清明百案录》缓缓展开——非纸非帛,乃是以百年冤魂之执念、命线之残痕、血泪之凝华为基,由判魂织娘亲手织就的生死账簿。
翻开第一页,便有阴风扑面,一名被活埋的御史魂影浮现半空,口不能言,却以指划地,写出“崔氏贪墨案”五字,随后化作青烟消散。
一页一页翻过,三十七桩旧案如刀割肉,层层剥开大胤盛世背后的腐骨脓疮。
有妃嫔被毒杀后冒充病故,有忠臣遭诬陷满门抄斩,更有边关将士战死沙场却被记为叛逃……每一页背后,都是权贵一笑、万民饮泣。
直到最后一章。
景明十年,血洗清明司那一夜的真相图谱徐徐铺展,如一张由鲜血与阴谋织成的大网,笼罩整个王朝上空。
先帝萧承禹端坐中枢,手持密诏,眸中杀意凛然;崔元衡跪伏案前,呈上构陷名单;七位重臣执刀列阵,各领一道灭口令;而年轻的太子萧玄策,立于殿外雨中,手中剑尚带温血——他是奉命行事者,亦是第一执行人。
整幅图谱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无人可脱其罪。
断言缓步上前,手中托着七块碎裂的赦罪牌——皆是从各大权臣祠堂中强行剥离而出的“免罚凭证”。
他低诵梵音,掌心燃起一朵幽火,焰色漆黑,带着地府气息。
“此火焚伪律,照真魂。”
七块赦罪牌投入火中,刹那间,火焰暴涨数丈,空中竟浮现出七道虚影——皆是当年被灭口却未曾登记轮回的知情者。
他们穿着旧日官服,面容模糊,却不哭不闹,只是齐齐转身,望向紫宸殿方向。
那一刻,围观百姓骤然沸腾。
“皇帝是不是也该上台说清楚?”
“他爹造的孽,凭什么他舒舒服服坐着龙椅?”
“若他不赎罪,这江山坐得安稳吗?”
声浪如潮,一波压过一波,冲刷着皇权最后的体面。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龙案震颤。
萧玄策立于窗前,指尖捏碎了一枚玉镇纸。
他看着昭冤台上那一幕,看着那本《百案录》被高悬于档案阁正中,看着自己年少持剑的身影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眼底风暴翻涌,几乎要撕裂他一贯冷峻的面具。
他召她入殿。
沈青梧踏入时,殿门轰然闭合,隔绝内外。
他没有看她,只将《百案录》重重摔在龙案之上,声音低沉如雷滚:“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低头?朕可以毁了这本书,也可以把你关进冷宫,永远不见天日。”
烛火摇曳,映得他侧脸半明半暗,似魔似神。
沈青梧站在阶下,玄袍猎猎,额心“判”字一闪一灭,如同呼吸。
她嘴角仍残留一丝血痕,却连擦都未擦一下。
她抬头看他,目光平静得可怕。
“您可以试试。”她声音轻,却字字如钉,“但您知道结果——只要您一日不赎,昭冤台就会每日显影一名受害者,他们的名字会浮现在碑上,他们的冤情会在子时回荡全城,他们的魂影会在宫墙投下阴影。”
她顿了顿,嗓音沙哑如磨刀石: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百姓不再敬您为君,只视您为‘共犯’之后,您的龙椅底下,埋的就是炸药。”
萧玄策瞳孔骤缩。
他第一次感到某种无法掌控的东西正在侵蚀他的江山——不是政敌,不是外患,而是看不见的“律”。
是规则本身。
他缓缓坐下,手指紧攥龙椅扶手,指节发白。
良久,他冷笑:“你到底想要什么?权力?自由?还是……我的命?”
沈青梧未答。
她只是抬起手,从袖中取出一枚新刻的玉符。
玉质幽青,表面刻着繁复冥纹,中央一个“契”字,隐隐泛出血光。
她将玉符轻轻放在龙案边缘,离他不过半尺。
然后,她退后一步,垂眸。
风穿殿而过,吹动她残破的衣角,也吹得那枚玉符微微震颤,仿佛在等待一只手落下。
萧玄策的笔尖悬在玉符上方,朱砂滴落,在那“契”字边缘凝成一点猩红,仿佛一滴未干的血。
殿内死寂。连烛火都凝固了,不敢摇曳。
沈青梧站在阶下,脊背依旧挺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五脏早已如碎瓷般拼凑着苟延残喘。
阳寿三寸,已是强撑最后一口气。
她不是不怕死——她怕极了,怕那无尽黑暗中再无人执灯引路,怕地府反噬降临之时,连魂魄都会被碾作尘埃。
但她更怕的,是这座皇宫继续吞吃无辜,是那些沉冤百年的亡魂永世不得超度。
所以她来了。
哪怕一步一咳血,也要把这江山的遮羞布,亲手撕开。
“这不是命令,是契约。”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扎进帝王骨髓,“您自愿签署,每年清明亲赴昭冤台,宣读冤情,接受质询;开放史官记录所有过往;允许清明司重建并独立监察皇室行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龙案上那本《清明百案录》,仿佛能看见其中无数冤魂正睁眼注视着这一刻。
“若您履行,我将以判官之名,为您祈一道‘净罪光’,缓解您命格中的替罪枷锁之痛。”她嗓音沙哑,像是从枯井深处传来,“若您拒签……明日此刻,全城百姓都将看到——您父亲如何教您亲手割断兄长喉咙的幻象。”
话音落下,紫宸殿外忽起阴风,卷起檐角铜铃狂响。
一片乌云遮住初升的朝阳,天地骤暗。
萧玄策瞳孔剧烈收缩。
那一夜的记忆如刀剜心:雨夜、冷宫、兄长跪地求饶的眼神、父皇冰冷的命令、自己颤抖的手握着匕首……他以为那是忠诚,是帝王之路必经的血祭。
可如今被她轻描淡写道出,竟成了洗不掉的共谋铁证。
他盯着那枚玉符。
冥纹流转,隐隐有低语自其上传来——似亡者叹息,似地府律令回荡。
这不是威胁。
这是审判。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更深的东西在崩塌——他对权力的认知,对正统的信仰,对“天命所归”的笃信。
原来这龙椅之下,并非天命加冕,而是白骨铺路、冤魂垫脚。
良久,他提笔。
朱砂落纸,签下名字的那一瞬,整座紫禁城仿佛轻轻震了一下。
昭冤台方向,碑石轰然震动!
原本刻着七名主犯姓名的石面裂开细纹,背面缓缓浮现第八行字——
“萧玄策,共犯罪成,赎期无尽。”
墨色初现,便如鲜血渗入石缝,蜿蜒而下,像是大地在流泪。
沈青梧闭了闭眼。
成了。
她赌赢了最后一步。
她转身,脚步踉跄,几乎撞上殿柱。
判魂笔自袖中滑落,坠向地面——
线清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素手一探,稳稳接住笔杆。
指尖触到笔身刹那,她浑身一震。
鼻尖裂了。
一道深入骨髓的裂痕贯穿笔锋,墨汁不再流动,魂力彻底枯竭。
她抬头望去,只见沈青梧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单薄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远处宫墙之上,第一缕晨光照亮残碑,映出斑驳血字。
风穿碑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线清攥紧判魂笔,命丝缠绕指间,微微震颤——
仿佛有什么,正在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