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掌印还带着火辣辣的灼痛,嘴角破裂处凝结的血痂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毛杰骑着摩托,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南德日渐喧嚣的街道上。晨风扑在脸上,非但没能冷却心头的燥郁,反而像鼓风机一样,将仓库里那令人作呕的化学品气味和父兄冰冷的眼神,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
“没得选。”
父亲的话像魔咒,箍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一拧车把,摩托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拐进了另一条岔路。不想回那个充斥着虚假霓虹和醉生梦死的酒吧,更不想回到那个看似温馨、实则每一步都踩着钢丝的家。
鬼使神差地,车轮最终停在了南德市公安局马路对面的一个巷口。
他熄了火,跨坐在车上,目光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落在那栋庄严甚至有些肃穆的办公楼大门。穿着各种制服的人进进出出,步履匆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与他此刻的空茫和混乱形成尖锐对比。
他来这里干什么?难道真指望那个叫安心的女警察能给他指条明路?她是兵,他是贼,天生对立。她那句所谓的“机会”,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和试探。
可除了她,还有谁会用那种……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甚至带着点悲悯的眼神看他?毛放看他,是看一个不成器、需要被管教的弟弟;父亲看他,是看一个迟早要继承家业、不容有失的儿子;酒吧里那些女人看他,是看一个英俊多金、可以提供刺激和虚荣的凯子。
只有安心,那个把他铐在审讯椅上的女人,眼神里没有这些标签。她看他,就像在看一个……人。一个走在悬崖边上,随时会摔得粉身碎骨的人。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屈辱,又奇异地生出一丝扭曲的期待。
他在巷口的阴影里等了很久,像一尊逐渐被风干的雕塑。直到临近中午,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市局大门走出来。她没有穿警服,只是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露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看样子是准备去附近的食堂或者回家。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着眼,步伐轻快地走下台阶。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上那种干净、明朗的气息,几乎让毛杰忘记了她警察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发动摩托,缓缓驶出巷口,精准地停在了她面前的人行道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安心脚步一顿,抬起头。看到是他,她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目光在他脸颊残留的微红和嘴角的伤口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没有询问,也没有同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他先开口。
“安警官。”毛杰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内心挣扎而有些沙哑。他跨下摩托,站在她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却莫名觉得自己处在下风。“有空吗?聊几句。”
安心拎着饭盒的手紧了紧,眼神里掠过一丝考量。这里是市局门口,人来人往,太过显眼。
“前面有个小公园,不太远。”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陈述了一个地点,然后侧身绕过他和摩托,继续往前走,步伐不疾不徐。
毛杰愣了一下,推着摩托跟了上去。
公园确实很小,只有几棵有些年头的榕树,枝桠虬结,投下大片浓荫。树荫下有石桌石凳,中午时分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老人在远处下棋。
安心在一个相对僻静的石凳上坐下,将饭盒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向跟过来的毛杰,示意他坐对面。
毛杰没坐,他习惯性地想摸烟,手指碰到空瘪的烟盒,烦躁地将其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原地踱了两步,才像是下定决心般,转过身,直面安心。
“你上次说,”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潭里找出些许波动,“要给我一个机会。什么机会?”
安心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后靠,倚着冰凉的石头椅背,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她的眼神很专注,像是在审视一件复杂的证物。
“那取决于你,”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毛杰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怔。他想要摆脱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想要自由,想要不用再担惊受怕,想要……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可这些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不想坐牢。”他最终挤出一句,带着点破罐破摔的蛮横,“也不想死。”
“很实际的想法。”安心的语气听不出褒贬,她微微前倾,手肘撑在石桌上,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下,“那么,你觉得继续跟着你父亲和大哥走下去,能实现这个‘很实际’的想法吗?”
毛杰语塞。他想起仓库里那些白色的晶体,想起毛放阴鸷的眼神,想起父亲那句“没得选”。答案显而易见,那条路通向的,只能是深渊。
“他们是我家人!”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像是在反驳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家人?”安心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察的冷冽,“毛杰,你心里很清楚,有些生意,沾上了,就没有家人了。只有同伙,和……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挑开了他一直试图忽略的脓疮。他想反驳,想怒吼,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在巨大的利益和风险面前,毛家的亲情,脆弱得不堪一击。否则,父亲不会明知是火坑,还硬要推他下去;否则,毛放不会因为一句顶撞,就下那么重的手。
“你找我,不就是因为你也感觉到了吗?”安心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达他内心最彷徨的角落,“感觉到那条路走不通了,感觉到危险了,感觉到……不甘心了。”
毛杰猛地抬头,撞进她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所有隐秘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他不甘心。不甘心被这样操控人生,不甘心成为家族罪恶的陪葬品。
“我……能怎么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求助的意味。
安心没有直接回答。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饭盒,阳光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线条,眼神却锐利如刀。
“先学会看清楚。”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看清楚你身边的人,到底在做什么。看清楚每一条指令,每一次交易,背后的风险和你需要承担的代价。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脑子去想,而不是被动地接受安排。”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却带着更重的分量:“然后,记住它。记住你看到的一切。等到你觉得无法承受,或者……等到你真正想为自己做一次选择的时候。”
她说完,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小路离开。背影依旧挺拔,步伐稳定,没有回头。
毛杰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树荫尽头,久久没有动弹。
阳光炙烤着大地,榕树上的知了聒噪地鸣叫着。他却觉得周身被一种冰冷的寒意包裹。
看清楚?记住?
她是在教他如何收集自己家人的罪证吗?
这个认知让他不寒而栗。
可内心深处,又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对真相的渴望,和对挣脱束缚的疯狂念头,如同藤蔓,悄然滋生,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抬手,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脸颊。
或许,他是该好好“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