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杰开始“看清楚”了。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对酒吧深夜运来的某些贴着“特殊标签”的货箱视而不见,也不再对毛放接电话时刻意压低的嗓音和闪烁的眼神报以惯常的、心照不宣的沉默。他像个突然被按下了慢放键的旁观者,冷眼审视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以及维系这个家表面光鲜的、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脉络。
“阿杰,这批酒水单子你核对一下,明天要送到‘金海岸’。”毛放将一张单据拍在酒吧前台的桌面上,语气如常,带着兄长式的、不容置疑的吩咐。
毛杰拿起单子,目光掠过上面列出的“进口威士忌”和“精品红酒”,数量远超那家KtV的正常消耗。他手指捏着纸张边缘,指节微微泛白,脸上却扯出个混不吝的笑:“哥,‘金海岸’最近生意这么火?王老板这是要搞品酒会?”
毛放正低头点烟,闻言动作顿了顿,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让你核对就核对,哪那么多废话?货到了直接入库房最里面那间,我晚点来处理。”
“最里面那间?”毛杰挑眉,“那不是堆旧音响的地方吗?潮湿,不怕把酒放坏了?”
毛放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警告:“毛杰,你最近话有点多。该你管的管,不该你问的,把嘴闭上。”
毛杰耸耸肩,没再争辩,低头假装核对单据,眼角的余光却将毛放那一闪而过的不耐与戒备尽收眼底。看,就是这样。每一次看似寻常的指令底下,都藏着不能言说的秘密。那间库房最里间,他曾经无意中瞥见过,根本不是堆放旧物,而是另有乾坤,通风管道被改造过,角落里还有特殊的电子秤和封口机。
“看清楚”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日益沉重的窒息感。他知道的越多,就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怎样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收拢的罗网之中。而织就这张网的,是他的至亲。
傍晚回家吃饭,饭桌上的气氛也透着古怪。母亲何淑仪给他盛汤,目光却在他脸上逡巡不去,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探究。
“阿杰,最近……工作还顺心吗?”何淑仪状似随意地问,舀汤的手却有些微的颤抖。
“就那样。”毛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什么胃口。
“那个……安警官,”何淑仪终于还是没忍住,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在客厅看新闻的毛金荣听见,“后来没再找你麻烦吧?”
毛杰夹菜的动作一滞,心头莫名一紧。他抬眼,对上母亲那双写满担忧和更深层恐惧的眼睛。她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因为上次的“巧遇”而心有余悸?
“没有。”他垂下眼,语气生硬,“人家警察忙得很,哪有空天天盯着我。”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何淑仪喃喃着,像是自我安慰,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散去,“你爸和你哥……他们也不容易,咱们家……唉,吃饭吧。”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声叹息里的未尽之言,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毛杰心口。连母亲,这个看似最置身事外的人,也早已被这无形的阴影笼罩,活得战战兢兢。
晚饭后,毛杰借口酒吧有事,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摩托车的引擎声在夜色里嘶吼,却驱不散心头的烦闷。他不想去酒吧面对那些虚伪的喧嚣,更不想回到那个看似温暖实则冰冷的房子。
鬼使神差地,车轮又一次拐向了那个小公园。
夜色下的公园比白天更显寂寥,路灯昏黄,树影幢幢。他没想到,会在老地方,看到那个此刻最不想见,又似乎唯一能见的人。
安心独自坐在那张石凳上,没有穿警服,只是一件简单的深色连衣裙,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侧影在夜色里显得单薄而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毛杰停下摩托,站在原地,有些进退维谷。
安心似乎察觉到了动静,转过头来。看到他,她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讶,只是合上书,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他走过去。
毛杰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过去,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冰冷的石桌,如同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又挨打了?”安心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目光落在他颧骨上那处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青紫上。是前几天毛放推搡他时撞在门框上留下的。
毛杰下意识摸了摸那处,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却失败了。“安警官眼神真好。”
安心没接他的调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看清楚了?”她问,声音不高,却直击核心。
毛杰沉默了片刻,从裤兜里摸出烟盒,这次里面还有最后一支。他点燃,深吸了一口,尼古丁辛辣的气息暂时麻痹了翻腾的思绪。烟雾缭绕中,他看向安心,夜色让她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透明,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
“看清楚了又能怎么样?”他吐出烟圈,声音带着自嘲和一丝压抑的愤怒,“那是我的家,我爸,我哥!我能怎么样?去举报他们?大义灭亲?”他嗤笑一声,像是在嘲笑这个想法的荒谬。
“我没让你举报他们。”安心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深夜不起波澜的湖面,“我只是让你看清楚,然后,为自己想一条后路。”
“后路?”毛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安警官,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后路?身上流着毛家的血,就算我现在跑去自首,你们会信我吗?我哥他们会放过我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和躁动。这些天“看清楚”的一切,非但没有给他指明方向,反而将他推向更深的迷茫和恐惧。他知道自己在泥潭里,却不知道该如何挣脱,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挣脱的力气和勇气。
安心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挣扎和痛苦,看着他强装镇定实则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和草木窸窣的声响。
“毛杰,”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夜色,落在他心上,“路是人走出来的。后路,也是自己挣出来的。”
她微微前倾,目光锁住他:“你现在觉得无路可走,是因为你还把自己当成毛家的附属品,以为只能和他们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你不是。”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层层的伪装,直视那颗被恐惧和惯性包裹的、真实的心。
“你是你自己。”
“选择权,从来都在你自己手里。”
“是跟着他们一起沉下去,还是想办法,哪怕用最难看、最痛苦的姿势,也要挣扎着爬上岸。”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残酷的冷静:“这个过程,可能会失去很多,包括你现在视为理所当然的‘家’。但至少,你能保住你作为‘毛杰’这个人,最基本的东西——自由,和未来。”
自由,和未来。
这两个词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毛杰心底激起了剧烈的涟漪。他怔怔地看着安心,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
香烟燃尽,灼烫了他的指尖。他猛地回过神,将烟头摁灭在石桌上。
为自己……挣一条后路?
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一直以来,他要么顺从,要么消极抵抗,却从未想过,或许他可以主动去打破这个困局。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让他心脏狂跳,血液奔涌。
他看着安心,夜色中,她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清晰而坚定。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到底是想要我做什么?”
安心缓缓靠回椅背,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灯火,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
“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本来或许还有机会走上另一条路的人,就这么毫无价值地烂掉。”
她站起身,拿起膝上的书,准备离开。走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
“毛杰,时间不多了。”
她留下这句含义不明的话,身影很快消失在公园小径的黑暗中。
毛杰独自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和混乱的头脑。
“为自己……挣一条后路……”
他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远处,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这个庞大而复杂的世界的轮廓。而他,毛杰,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做毛家的儿子和兄弟,他还能成为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却又像黑暗尽头的一丝微光,诱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前迈出一步。
哪怕那一步,可能通往更深的未知,甚至……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