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清晨的南德笼罩在湿漉漉的雾气里,青石板路面上反着冷光。毛杰一夜未眠,眼底带着血丝,骑着那辆旧摩托穿过渐渐苏醒的街道。大哥短信里说的“老地方”,是城郊结合部一个废弃的仓储区,几排红砖厂房沉默地矗立在晨雾中,像一群疲惫的巨兽。
他把摩托停在最里面一栋厂房的侧门,铁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空旷的室内激起回响。
父亲毛金荣和大哥毛放已经在了。没有开大灯,只有角落里一盏临时接上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斑驳的水泥墙上。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甜中带腻的化学品气味。
毛放正弯腰查看着几个摞在一起的硬纸箱,听见动静,直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来。“来了?”他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毛金荣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手里盘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没抬头,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爸,哥。”毛杰喊了一声,走到他们近前,目光掠过那些纸箱。箱子很普通,印着某种化工原料的标签,但他知道里面绝不是标签上写的东西。
“看看这个。”毛放用脚尖踢了踢其中一个开着的纸箱,里面是包装好的小袋白色晶体,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新到的‘货’,纯度比上一批高。”
毛杰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有点透不过气。
他知道家里不干净,但以往父亲和大哥很少让他直接接触这些核心的东西,更多是让他经营酒吧,做个幌子。今天这阵势,不同寻常。
“叫你来,是有事交代。”毛金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常年吸烟的沙哑,他停下盘佛珠的动作,抬起眼。那双眼睛浑浊,却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最近风声紧,上次你被条子带走,虽然没事,但也给我们提了个醒。”
毛放接话道,语气带着训诫:“跟你说了多少次,做事要干净,别留尾巴。那个姓安的女警察,怎么回事?”
来了。毛杰心头一紧,面上却尽量维持平静:“就是个意外,临检碰上了。她刚来,想立威吧。”
“立威?”毛放嗤笑一声,走到毛杰面前,身材高大的他带着压迫感,“我打听过了,那女人不简单,警校成绩拔尖,被老潘那个老狐狸看中,直接塞进缉毒队的。她盯上你,不是好事。”
毛金荣缓缓站起身,走到毛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看似亲昵,力道却有些沉:“阿杰,你长大了。家里的生意,光靠你哥一个人撑着,累。你也该多分担点。”
毛杰感觉肩膀上的手像块烙铁。他明白父亲的意思,这是要把他彻底拉下水。
“这批货,”毛金荣指了指那些纸箱,“走的是新线路,稳妥。你跟着你哥,学着点怎么交接,怎么避开眼线。以后这条线,就交给你。”
毛杰喉咙发干,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父亲那双看似温和实则不容反驳的眼睛,又看向大哥毛放那张写满戾气和掌控欲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那箱刺眼的白色晶体上。
胃里一阵翻搅。他想起安心在审讯室里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想起她说的“有些线,碰了,就回不了头了”。
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抗拒。
“爸,”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哑,“酒吧那边最近也挺忙,而且……我可能做不来这个。”
话音刚落,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毛放眼神瞬间变得阴鸷:“做不来?毛家养你这么大,是让你吃干饭的?”
毛金荣脸上的那点伪装的温和也消失了,他盯着毛杰,眼神冷了下来:“阿杰,路已经铺好了,你只能往前走。毛家的儿子,没得选。”
没得选。
这三个字像冰锥,扎进毛杰的耳膜。他看着父亲和大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家里,他所谓的自由和潇洒,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潮水一来,瞬间就会垮塌。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选择权。
那股被安排的愤怒,混合着对未知危险的恐惧,还有……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某个女警察而萌生的、想要挣脱这一切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冲撞。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罕见的倔强和反抗:“如果我就是不想选呢?”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猝不及防地甩在他脸上,力道之大,让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是毛放动的手。
“混账东西!”毛放揪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给你脸了是不是?毛家完了,你他妈还能在外面逍遥快活?做梦!”
毛金荣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手里的佛珠重新开始转动,发出规律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哒哒声。
毛杰脸颊火辣辣地疼,嘴里泛起铁锈般的腥甜。他看着暴怒的大哥和冷漠的父亲,心底那点微弱的反抗火苗,没有被这一巴掌扇灭,反而像被浇了油,轰地一下烧得更旺。
但他知道,此刻硬碰硬,吃亏的只有自己。
他垂下眼,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舔了舔破裂的嘴角,低声道:“……我知道了。”
毛放松开他,冷哼一声:“知道就好。晚上八点,码头三号仓库,跟我一起去。别给我出幺蛾子。”
毛杰没再说话,转身,沉默地走向仓库门口。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外面湿冷的空气涌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在他身后拉出一道孤寂而扭曲的影子。
他跨上摩托,发动机轰鸣着,像是他此刻无法宣泄的愤怒与不甘。
不想选?
他握紧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或许,他该去见见那个,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人。
那个叫安心的女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