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雾盈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环顾四周,现场这样干净,一定是被收拾过了,君影说敌人走得很急,那......只可能是有人向官府报案,暮遮城官府派人来收拾了现场。
看来,他们要找到第一手的物证,还得跟暮遮城城主过个明路。
雾盈一想到此就头疼,暮遮是各种民族鱼龙混杂的城池,保不准城主就来自于哪个与南越不大对付的民族——这不正好撞枪口上了吗?
雾盈正愁眉苦脸间,身后屋顶瓦片发出一声轻响,花亦泠一个漂亮的鹞子落地,“阁主,客栈已经谈妥了,离这儿不远。”
“辛苦师姐了。”雾盈看了看身后疲惫不堪的三十多人,“我们先去休息一下,想想办法。”
“嗯。”
雾盈等人跟着花亦泠进了客栈,小二正低头拨算盘。
雾盈给步长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随自己来。她用食指敲了敲柜台,从袖口中掏出一锭银子,在空中轻轻一抛,又接住。
小二从没见过这么大一块银子,眼神不由自主就粘在银子上头了。
“想不想要?”雾盈的唇角一扬。
小二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回答问题,银子就是你的。”
雾盈示意步长空可以开始了。
“前些日子,城北的来福客栈是不是出了杀人案?”步长空操着一口流利的伽罗语问。
“的确是,”小二禁不住面露惊恐,说,“那时城主派人去,清理出了十好几具尸体,我们都吓呆了。”
“是什么人报案?”雾盈问。
“是打更人。”
雾盈见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眉宇间难掩失望。
她一抬头,看见宋容暄在楼梯上朝她招手,雾盈上去后,宋容暄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雾盈浑身一颤:“你怎么不早说?”
宋容暄但笑不语,“若早说了,你也不会带他俩来了,也就没机会......”
雾盈点点头,把敌人看在眼皮子底下,这主意也就他能想得出来了。
“侯爷,”齐烨从半敞的窗户翻进来,“打听到了,那尸体如今放在城南的义庄,所有的证据则被城主调走了。”
暮遮城主向来是世袭制,由几个民族共同选举出来,再接受南越皇帝的册封。
现任城主独孤拓乃是百雀族后裔,百雀族近年来是比较亲近南越的,雾盈禁不住庆幸自己从前读过许多地方方志,对暮遮的情况略有了解。
这么说来,他们还算是受害者家属,暮遮城主没有不接待他们的理由。
但这绝不是一起如同的杀人案——背后的人机关算尽,让银马车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西陵人的手中。
“我先去城主府碰碰运气,”雾盈冲宋容暄一笑,“我们一起?”
“好。”宋容暄望着她生动鲜活的面容,心口涌上一股难言的感动。
大街上,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远望去如同一对交颈依偎的鸳鸯。
仿佛在这十丈软红之中,能陪她历尽红尘的只有他。
“我们先编好说辞,不然一会得穿帮。”雾盈有些紧张,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袖子。
“就说,我们是茶庄的少东家,他们是茶庄的伙计,客栈里的人因为觊觎财物杀了他们。”宋容暄果然编起瞎话来眼都不眨。
“那我们……”雾盈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改口,“我是说我,我一个人的身份不太好解释吧?”
“这还不好说,”宋容暄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杏色襦裙,眸光微闪了一下,“就说你是我妹妹,跟我一同来的。”
“好。”
正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城主府门口,城主府门口没有什么猛兽,反而雕了两座振翅欲飞的鸟,它们却只有一条腿,类似于仙鹤,宋容暄好奇道:“这是什么?”
“是毕方啦,”雾盈心里暗自窃笑,总算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了,“传说中是火神的侍宠,不过,这应当只是传说。”
毕竟在《苍梧行记》中,也是把它当做传说来讲的,没有谁见过真正的毕方。
雾盈上前敲了敲门,一连好几声竟然无人应答,她禁不住嘟囔着,绕到后门去,才有一个老头过来开门。
”你们照谁?“老头探头探脑竟然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问道,神色有些诡秘。
”我们是先前来福客栈的死者家属,“宋容暄早已经把那段话倒背如流,”我们兄妹二人是茶庄的少东家,不知为何伙计们送完货许久没有回来,这才知道出了事,亲自到这儿来看看。“
老头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们是……快请进快请进。“
”敢问独孤城主可在?“雾盈笑盈盈问道。
”老爷有事出去了,二位不如等一等?“
雾盈与宋容暄对视一眼,问过城主晚上就能回来后,才答应下来。老头将二人带进一间雅致的客房,又沏了一壶热茶,才掩门离去。
等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后,雾盈才道:”这城主府真是不一般,连下人都会说官话,与门外那些百姓截然不同。“
宋容暄不置可否,指着墙上一幅画道,”你看。“
雾盈站起身走到那面墙旁,细细观察着卷轴的内容,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孤村荒野,倒是别有一番意境,用笔也是极流畅。
再一看落款,簪花小楷字迹轻盈灵秀,”元清十二年汐茗作“,应当是五年前的作品了。
”独孤城主竟然喜欢风雅之物。“宋容暄的眸子黑沉,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泉,”这在暮遮可不多见。“
再看室内其他物件,无一不是按照南越习俗进行布置的,这间客房,倒像是特地给……
雾盈猛然打了一个激灵,难不成城主府上居然还有一位来自南越的客人会来常住?
暮色四合,海东青隼盘旋于雪域之巅,准确地朝着目标俯冲下去。
一匹骏马奔驰在被积雪覆盖的半山腰上,它的毛色近乎纯白,毛发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粼粼的微光,马上一人穿着玄色铠甲,脏辫迎风飘舞如同灵蛇。
可惜海东青隼只叼到一只田鼠,马上的男人嫌弃地一把丢开,颇为愤懑地用本民族的语言骂了两句,纵马下山去了。
白马停在了城主府门口,老仆慌慌张张迎上前来,用南越官话说,”老爷,有两个南越人,自称是那客栈的死者亲属……“
”哦?“独孤拓剑眉一扬,”他们在哪儿?“
”小的把他们安排在客房里了。”老仆的身子伏得很低。
“哪间客房?”独孤拓浑身的肌肉忽然紧绷。
“瞧您说的,咱们府上不就剩那一间了吗?”老仆自觉没做错什么,独孤拓却在瞬间愣住,面色凝重,然后大步流星朝客房那边走去。
雾盈与宋容暄正对坐着品茶,听得外头脚步如风,立刻警觉起来,雾盈立刻坐直了身子。
门帘子霎时被人一掀,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站在他们跟前,他的皮肤已经被晒成了古铜色,双眼仍炯炯有神。
“让二位久等了,某在此赔罪。”
他的官话讲得不错,比那老头听着舒服多了。
雾盈的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下来:“城主多虑了,我们兄妹二人是来叨扰城主的,敢问此案是否已经有了眉目?”
独孤拓摇摇头:“当时某派人去时,客栈已经人去楼空,不过......当时死者死状极为凄惨,真真是......”
雾盈知道西陵人是向来如此的,禁不住暗自攥紧了拳头,看向宋容暄。
“可否让我们看一下物证与尸体?”宋容暄淡淡地开口道。
“这......”独孤拓面露难色,“二位可有通关路引?”
这可问到点子上了,他们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只凭空口白牙,难以取信于人。
雾盈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真是不巧,我们的通关路引不慎被歹徒劫掠走了......”
“哦?”独孤拓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这二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兄妹,甚至不像是商人,反而有一种名门世家出身的清贵气度,让人不由得不怀疑。
“既然如此,那某也无能为力了。二位请回吧。”独孤拓又一掀门帘子,自顾自走了出去,语气沉冷,“方伯,送客。”
雾盈与宋容暄对视一眼,这是要下逐客令?
朱红大门在身后砰然合拢,雾盈与宋容暄面面相觑,竟然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宋容暄在她那样明媚的笑容里微一愣怔,她待人向来温柔端方,头一回被人这么粗暴地撵出来,除了手足无措,竟然还能这么轻松。
“也不算是全无收获。”雾盈语气轻快,“我觉得独孤拓本人应当对南越人的习俗没那么热衷,那间屋子很可能也不是给他住的。”
“你的意思是,他与南越某个人有密切且稳定的联系?”宋容暄果然一语切中肯綮。
“差不多吧。”雾盈又歪着脑袋想,“他既然不肯给我们看,那就只好我们自己看了。”
“可惜不知道他把物证藏在什么地方。”宋容暄眉头微蹙。
“我们现在先去义庄。”雾盈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没吃饭啊,好饿。”
“别那么着急,”宋容暄笑她急功近利,“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干活。”
两人随便找了个街边小摊,摊主刚从火焰上取下一只竹筒,将最上头的芭蕉叶打开,鸡肉的鲜美混合着竹子的清香扑面而来。
“原来是竹筒鸡呀!”雾盈的眸子瞬间被点亮。
宋容暄将鸡肉倒进一只青花瓷碗里,吹了吹后才推到雾盈跟前,“你可是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啊。”
翠绿的葱末浮在金灿灿的油花之上,鸡肉滑嫩,色泽鲜亮。
“哎呀,都是小事。”雾盈一边说着,却毫不客气地拿过一只鸡腿,咬了一口,“好吃。”
宋容暄托腮看着她:“想不到柳二小姐也沾上了江湖儿女的豪侠之气。
“入乡随俗嘛,”雾盈眨了眨眼,“况且,我早就不是什么大小姐了。”
而后她很安静地吃饭,只是拿勺子的手指握得更紧。
记忆里那个温婉端庄的小姑娘早就被岁月打磨得一身棱角,坚韧,果敢,褪去了柔软的外壳,学着露出锋芒。
宋容暄很难将她与从前的柳雾盈看作同一个人。
“你怎么不吃啊?”雾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会是太贵了不舍得吃吧?”
“……”宋容暄很想把她的嘴堵上,却忽然看见她嘴角一粒晶莹的米粒。
眸光一闪,他自然而然地抬手,擦了擦她的嘴角。
雾盈愣怔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什么小爪子挠了一下,她想抓住,但它很快又跑远了。
这大约已经是赶路以来他们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了。
雾盈说:“我们恐怕还得回去找几个帮手,我毕竟不认识他们。”
“用不了太多人。”
气势恢宏的亭台楼阁隐在灰蒙蒙的天空中,远观只剩下了轮廓,一连几日的大雪下过去,雪积了一尺高,靴子一脚踩下去一个坑。
王府书房内,骆清宴拿着一封信,他其实已经翻来覆去读了许多遍,可是一直没发现什么端倪——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喻亭觉得有些不忍,给他端了一杯茶进来,“殿下,喝口茶歇歇吧。”
“你放这儿吧,”骆清宴连头都没抬,“本王不累。”
骆清宴的眼睛还停留在信笺上,伸手去拿茶盏,却不慎将茶盏碰倒了——茶水往桌案上的宣纸上滴了一些,幸亏他眼疾手快又扶住了。
宣纸上的字迹很快晕染开,而且印章部分晕染成了一片红色,变得模糊不清。
骆清宴盯着那团模糊的字迹看了许久,猛然一拍脑门,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忽略掉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印章。
东淮等三国境内矿山较少,朱砂更是几乎没有,一般都用红蓝花或者茜草提取红色,制作成印泥,因此遇水会洇湿,而西陵境内有大量的矿山,其中朱砂产量更是远超其他三国,一般都用朱砂做印泥,因此不会被水洇开。
骆清宴又抓过那张纸仔细看了印章,印泥的颜色已经发黄暗淡,可是他又很快想到,就算是没有用西陵的朱砂印泥,通敌叛国的罪名一样逃不掉。
时间隔得太久了,印章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看不出是哪几个字。
如今看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喻亭,”骆清宴朝着门外唤了一声,“你把这个印泥拓下来,去黑市问问有没有人见过或者认识。”
“黑市?”喻亭面露诧异。
“不去黑市难不成还去东西市?”骆清宴横了他一眼,“做这假印章的大多是地下营生,你见过哪个卖假药的跑长宁街上卖去?”
“殿下说的是,”喻亭忍俊不禁,拿着信就走了。
骆清宴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枯瘦遒劲的梅枝被雪压得弯了腰,长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