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盈与甘夫人同时下了马车,甘夫人是个面容富态的中年女子,可是眼高于顶,甚至没拿正眼看雾盈,趾高气扬地走进去了。前来接客的是齐王妃身边的嬷嬷,她一见到甘夫人就热络地贴上来:“夫人可算是到了,我们王妃就盼着您光临呢。”
甘夫人油光水滑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她瞥了身后不远的雾盈一眼,朝嬷嬷努了努嘴:“她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没见过?”
嬷嬷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才道:“她是我们王妃的一个远房表妹,刚刚进京来的。“
这是齐王妃与她吩咐过的说辞,至于雾盈其他的身份……
甘夫人立刻会意,原来是瞧见表姐家混得好,千里迢迢过来打秋风的。她对雾盈的印象更是糟糕,眼神里平添了几分不屑与厌恶。
雾盈与嬷嬷打了个照面,有婢女领着她往开宴的地方去了,甘夫人与她一前一后,两个人谁也没搭理谁。
浣溪园不愧是皇家园林,奇花异草琳琅满目,一步一景各有千秋,各色花灯从脚下的曲水里悠悠漂过,雾盈略一凝神,看见不远处的假山后头闪过一个人影,穿着素白的衣衫。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雾盈几乎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
雾盈脚步放缓,冲着那边微微点了一下头。
假山后传来三长两短的黄莺啼鸣,雾盈心里有了底,这是她与花亦泠约定的暗号。
转过一道抄手游廊,景致豁然开朗,面前已经铺设好了两排酒席,盛装华服的夫人们言笑晏晏,一见甘夫人,最前头的七八个夫人呼啦一下子起身,将甘夫人团团围在中央。
雾盈自然是无人理会,她也不在意这些,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齐王妃这个主人端足了架子,直到人都差不多来齐了才姗姗来迟。
雾盈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定是精心打扮过的,想来对此次宴会十分重视。
“诸位夫人,今日乃长生节,吾等共聚一堂,乃是为了南越国运亨通,天下万民福祉!”秦书禾气势十足的开场白让许多夫人都暗自琢磨起来,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雾盈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明明就是为了招揽人心,却还要编造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一次宴会的费用,恐怕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的收成了——哪里与万民福祉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虽然时候还早,雾盈心里却始终萦绕着一丝紧张,这让她的胃口大打折扣,吃了没几口就放下了玉箸。她斜眯着眼看向秦书禾,她正与甘夫人畅谈酣饮,两个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雾盈身上,这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果然宴会进行到了一半,甘夫人就坐不住了,她端着酒杯来到雾盈身前,几位夫人好奇的目光也随着她的走动停驻。她们都料想不到,甘夫人这样朝中一品大员的夫人,竟然还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敬酒——莫非她有什么来头?
雾盈也端着酒杯起身,她酒盏里的玉露春漾开一圈波澜,映照出她含笑的面容。
含笑,自然也可以是绵里藏针。
“先前多有冒犯,不知姑娘竟然是璇玑阁主。”甘夫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旁边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宴会上消息是传递得最快的,不多时几乎所有人都被雾盈吸引了。几声议论被风吹进了雾盈的耳朵:“没想到王妃居然会请她来……”
“就是啊,难不成璇玑阁也是王爷……·”
“不好说啊。”
利用璇玑阁为齐王府造势,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当众抖出她的身份,雾盈却并不意外,她意味深长地与甘夫人对视,率先干了杯中酒,朝她一亮杯底。
“阁主果然是爽快人,”甘夫人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听说阁主自幼学习武功,轻功是极好的,不如当众表演一段?”
雾盈眉心恍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若说是旁的,她尚且能应付,若是武功……
“这可是王妃殿下指明了要看的,”甘夫人逼近雾盈,“阁主不会不依吧?”
雾盈咽了口唾沫,正在迟疑,只听得她说:“王妃殿下也不想为难阁主,连杂技师都给阁主请好了,就等着欣赏阁主的身姿呢……”
她嗤嗤笑了一下,拍了拍手。
从那边的小径里走出一队穿着红色舞衣的少女,她们身姿轻盈,手腕上、脚腕上都挂上了铃铛,随着她们动作叮当作响。
乐师早已经就位,激昂的鼓点咚咚敲击着雾盈的心脏,她越发觉得难以收场。
六个姑娘围成一圈,剩下几人轻松地踩着她们的肩头站了上去,每个人都是稳如泰山,雾盈眼看着人塔越堆越高,已经到了四层,她的心也一下子悬到了半空。
没想到,齐王妃竟然想出这么阴毒的手段。雾盈从未学过武功,更不要说站上这么高的人塔。
旁边的夫人们也是脸色发白,坐得近的几人简直是坐如针毡,生怕杂技师一个不稳,整个人塔都倒塌下来,她们也无法幸免于难。
秦书禾慢慢悠悠地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阁主,请吧。对于多年练功的人来说,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对吧?”
雾盈深吸一口气,意识到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若她不会武功,璇玑阁主的身份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揭穿——那对她接下来的查案将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回王妃殿下,臣女是要站上这人塔的顶端?”
“阁主这是明知故问了。”秦书禾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十几位姑娘围成层层叠叠的莲花瓣,而最顶端的一个人则是花蕊。
忽然间,一群宠物犬冲进了宴会场地,它们吠叫着奔向莲花阵型,开始撕咬最底层姑娘的裤腿,夫人们哪里见过这阵仗,皆是四散奔逃,面露惊恐,最底层的人撑不住了,上层的人开始摇晃,无法再站稳,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人塔已经土崩瓦解——
雾盈站在人群中,第一反应是谁会帮她。
能把这群宠物放进来的人……·会是谁呢?
她正面露疑惑,忽然间一个穿蓝色短衫的男人跑了进来,吹了两声口哨,狗群听到哨声后纷纷转向那人,朝他摇尾乞怜。
秦书禾被气得面色铁青,她本来听说北泉有训狗表演的师傅,觉得十分新鲜,特地花重金请来一位,不料竟然出了这样的乱子,将好端端的宴会搅和得乱七八糟,她一口气上不来,几乎快要晕厥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穿蓝衫的男人忙跪下道:“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刚才那些畜生忽然之间就像疯了一样窜到了宴会这边,小人在后头怎么吹哨都不管用……·”
怎么吹哨都不管用……难道是被下了药?
这看起来很像是璇玑阁中人的作风啊。
雾盈禁不住莞尔一笑,看来她的处境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那些杂技师有的惊吓过度,有的被咬伤了脚踝,已经无法再排列出完整的阵型。雾盈庆幸地抚着胸口,眼看着齐王妃将那训狗师狠狠发落了,又命人重新布置了会场,宴会才算回归正轨,仿佛刚才的一场骚乱只是错觉。
可是雾盈瞧着秦书禾的脸色已经没有方才那般春风得意了,她暗暗笑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宴会接近尾声,天色也逐渐暗沉下来,如同盖上了一层黑绸,几颗星子在夜空中遥遥相望。
“时候也不早了,”秦书禾一开口就带着几分醉意,“诸位夫人小姐随我一同到浣溪旁边观戏吧。”
浣溪园的一大特色,就是水上戏台,夜晚湖面上流光溢彩,戏台被水中次第绽放的花灯簇拥在中央,雾盈远远望去只觉得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
戏子们已经就位,雾盈随着人群一同移步到浣溪畔,只觉得袅袅湖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神清气爽。
齐王那边也带着一群官员过来了,雾盈见过镇国公的画像,一眼就看出太子左手边的老头正是他。
第一出戏名为《打金枝》,讲的是唐代升平公主与驸马郭暧的故事,雾盈从前在东淮的宴会上已经看过许多遍,因此没觉得多新鲜,她的手因为紧张而冰凉颤抖,雾盈只好不断提醒自己,快了快了。
就在众人都昏昏欲睡的时候,戏台背后传来了一阵邈远的哭声。
起初众人都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可是那哭声细若游丝,却百转千回,让人不由得为之一颤。
紧接着,戏台上二十四盏宫灯同时熄灭,戏台上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岸边观戏的众人一片骚乱,齐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命人前去察看,可是没等人登船,那戏台上的烛火忽然又在刹那被点亮。前次的烛火明显比之前暗淡了许多,烛火摇曳扑闪,光影迷离。
几乎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只有雾盈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这出戏,越往后看便越有意思。
这次,戏台上只有一个穿素白衣衫的女子,她身姿轻盈,背对着众人。
“老爷……妾身死得好冤啊……老爷……·你一定要为妾身做主啊……”她的哭声让众人禁不住毛骨悚然,纷纷猜测她到底是人是鬼。
齐王吓得惊呆了,他对鬼神之说向来是半信半疑,如今确有几分相信了,他咽了口唾沫,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何会来……王府?”
秦书禾闻言,脊背在瞬间绷直,她不安地搓着冰凉的手,企图来消解心中排山倒海般的恐惧。
“妾身是……安素萍啊……老爷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吗……”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凄凄惨惨。
秦书禾的眸子蓦然睁大,这不可能!安素萍早就死了,自己亲眼看着她痛不欲生地咽气的!她现在,应该已经成了一堆白骨才对!
镇国公猛然惊醒,嘴唇一抖:“是萍儿?真的是你!”
“妾身……是被王妃害死的……妾身是向她来索命的!”悲怆的控诉过后,秦书禾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不是我!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是你不肯放过我们母女……”女人猛然转过头,众人看到她披头散发的模样,都是心中一骇,却没有一个人动,他们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脚如同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
在一瞬间,戏台上所有的烛火再次熄灭了。
“爹爹……”戏台后传来另外一个更加稚嫩的女声,“晚儿死得好苦啊……爹爹……一定要为晚儿做主啊……”
“地下那么冷……姐姐怎么不下来陪我们呢?”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尖利笑声如同利刃割破秦书禾的喉咙,让她几乎发不出一个字,她被婢女簇拥在中间,体如筛糠,脸色惨白。
如果说方才安姨娘的出现让镇国公有几分信了,那秦书晚的借尸还魂无疑给他的心头又添了一把火,镇国公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你这个贱人!你不配做我的女儿!你竟然,你竟然对妹妹下手!”
“岳丈,兴许这就是个误会……”齐王见镇国公的情绪颇为激动,好言相劝道。
“滚!若不是为了进你这王府,我们秦家女儿也不至于自相残杀!”镇国公也是酒喝多了,一时间竟然对着齐王的脸唾了一口。
齐王终于意识到,今日之事恐怕不只是冲着秦书禾来的,它更像是一把剪刀,要将齐王府与镇国公府的联系彻底剪断。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禁不住后退了两步,甚至无暇顾及面上的唾沫。
秦书禾感到天旋地转,她按着太阳穴,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喉头突然涌上来一股腥甜,她在昏迷之前,眼前浮现的是雾盈那张挂着冷笑的面容……
你赢了……
秦书禾被匆匆抬走,镇国公随着一道进了屋,没有人知道他们父女究竟说了什么,只听得里头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齐王的心凉了个透,心说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邪,居然招来了鬼魂。
诸位宾客都不愿久留,甘夫人惴惴不安地看向照水阁的方向,唯恐齐王妃的这场火烧到自己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