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影轻轻按了一下花亦泠的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花亦泠几乎快要绷不住眼泪了。
君影忽然转向雾盈:“阁主,我有一事向您禀报,最好不要有其他人在场。”
其他人?
花亦泠浑身一颤,意识到自己也是他口中其他人之一,禁不住心下黯然,拽着他衣袖的手也蓦然松开了。
雾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轻轻拍了拍花亦泠的肩膀。
众人一同退出屋子,雾盈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君影,他眼神起起伏伏,似乎仍在犹豫。
“师兄若有什么话,尽管直言不讳。”雾盈努力绽开一个笑,“不管出了什么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好过也是一天,不好过也是一天。”
这也是她常常用来安慰自己的话,天无绝人之路。
“也许吧。”君影的目光有些呆滞,他努力平复着呼吸,“属下想起来,阁主在四月底的时候与我说过一件事——”
“阁主说有一批东淮官银将从南越境内运往西陵,命我们堂与小师妹他们配合,”君影重重点了点头,“务必把官银在南越之内截下。”
“可是……后来,师傅旧疾复发,师妹那边也没有消息,所以……这事便搁置了。”君影回忆道,“直到阁主让属下找银马车,我才想起来——”
四月底,时间也对上了,她不由得将这一切都联系起来,包括先前花师姐与她说的——先阁主收到的那封信,里头令她震颤不已的内容。
所以,那封信,究竟是谁给叶阁主的呢?
银马车可谓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其中的蹊跷太多,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雾盈的身边翻弄风云。
“师兄愿意信任我,我感激不尽。”雾盈敛衽一礼,“放心,关于先阁主,关于银马车,我都会查个水落石出,不会让任何人枉死。”
她转身走出屋子,拉开屋门,看到众人的神情各异,有的焦急,有的绝望,有的担忧,都不似作伪——他们其中,恐怕就潜藏着幕后黑手。
雾盈轻轻咳嗽一声:“师兄需要静养,诸位若没什么事,就先退下吧。”
“是。”众人大多转身离去,只有花亦泠愣在屋门外。忘机老人颇为同情地瞥了她一眼,“花堂主还是进来吧。”
雾盈与她打了个照面,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雾盈的脑子实在乱得很,始终不知该从何查起。有一件事是必须的——她要去暮遮,亲眼看一看银马车是怎么被敌人劫走,顾霖又是怎么从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
不过,齐王一事还没彻底解决,他若是回过味来,趁她不在璇玑阁的日子里再横生事端,那必定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世事难料如棋局,哪怕拿到她手上的是半副将死的残局,她也要尝试逆风翻转。
看来,得在即将到来的长生节给齐王府下一剂猛药了。
雾盈按了按太阳穴,自从白露去世后,她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危险如影随形。
“可是哪里不舒服?”
雾盈一抬头,看见宋容暄站在自己屋子门口,他冷玉一般的面容罕见地流动着难言的温柔。
梧桐叶扫过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衣襟、袖口,雾盈一时间忘了说话,只呆呆地立在他对面,喉咙哽住。
原来被一个人关心的滋味……是这样好。
“怎么,哑巴了?”宋容暄的嗓音微哑,能看出他也是彻夜未眠,眼下有大片的乌青。
“没有,只是……我想去一趟暮遮,可是齐王那边,我放不下。”雾盈凝神思索。
“我倒是打听到了点消息,或许对你有用。”宋容暄平淡的一句话,却让雾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惊喜交加。
“真的吗?”
“嗯。”宋容暄的眉眼含了一点细碎的微光,“还不请我进屋坐坐?”
“哎,宋容暄,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雾盈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回头嗔笑道。
仿佛真的只有与他在一起时,雾盈才能成为一个鲜活的人,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在其他人那里,她曾是女史,曾是柳氏二小姐,是璇玑阁主,却唯独不是柳雾盈。
雾盈熟练地给他倒了一杯茶,茶香氤氲了她的面容,雾盈将秘色瓷茶盏推到他面前:“上好的凤凰单丛。”
宋容暄以三根手指捏起茶盏,动作矜贵优雅,他先是深吸了一口气,将这茶中香水的馥郁都吸入内里:“好茶,这茶,你可还给别人喝过?”
雾盈疑道:“你怎么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不喝算了,我喝。”
说罢她就去抢茶盏,宋容暄也由着她胡闹,直到把半杯茶都倾在裙子上才善罢甘休。
“你……”雾盈恨不得把剩下半盏茶都泼到宋容暄脸上,“半天也没说正事。”
“我查到镇国公府上的一点秘闻,”宋容暄谈起正事来有种别样的认真,“你要不要听听?”
“当然啦!”雾盈好不容易露出一点笑容,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齐王妃的母亲,也就是镇国公夫人,曾经被府中安姨娘所救,可是后来,安姨娘的女儿秦三小姐也要参选王妃,秦书禾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姨娘,让庶女守孝无法参选……没过多久那庶女也去世了。听说镇国公是十分喜欢秦三小姐的,可惜……”
雾盈对内宅的这些阴毒手段很是不以为然,对秦书禾更是没什么好感,不屑道:“她是个狠人,能干出这样的事。”
此事若能捅到镇国公面前,那是最好不过。拆散他与齐王的同盟,对齐王来说一定是个致命的打击。这一切,都要看雾盈如何安排了。
“侯爷,我还有一问,”雾盈轻轻放下茶盏,“你能查到的消息,镇国公自然也能查得到,或许……他对此事并不在乎。那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宋容暄暗自思忖,雾盈此言的确是一语切中肯綮,他微笑道:“他可以不在乎,但这个时机,这个地点,不由得他不在乎。”
雾盈也回过神来:他们选择动手的时机是长生节,又在世家权贵云集之地,他就算不在乎,但镇国公府的脸面,他总要考虑的,就算不会立刻与秦书禾翻脸,但挑拨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够了。
她真是无比庆幸,宋容暄想到了把花亦泠安插进去打探消息,否则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可能就要多费许多周折了。雾盈脑海里浮现出“老谋深算”四个字。
她看向宋容暄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钦佩与感激:“侯爷思虑周全,倒是为我省了不少事。”
宋容暄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一句“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明明已经到了嘴边,却迟迟无法说出口。
“就让那些枉死的冤魂,再长生一次吧。”
她说的分明是安姨娘与秦三小姐,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柳氏全族,她的血肉至亲。
齐王府书房。
高栾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脸比苦瓜还要苦上三分:“臣……实在是没有查到十五年前的前后,哪位嫔妃有身孕啊……·这个无忧公主,该不会是冒牌货吧?”
“若她是个冒牌货,本王能看不出那圣旨有假?”齐王冷哼一声,“没用的奴才!”
“臣该死!臣该死!”高栾可谓狗腿子模样十足,竟然自己扇起巴掌来了,清脆的响声过后,他的面颊一片通红。
齐王没有搭理他,而是缓缓踱步到窗户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可那的确是父皇的字迹,连‘中’字的减笔都是有的,怎么会是假的……”
先帝名唤萧玉中,因此陛下每次写中都会减笔,这做不了假。
若不是假的,为何宫中档案完全没有她出生的痕迹?若是父皇想抹去她这个人存在的痕迹,又为何会颁下这一道圣旨?
第二日,花亦泠果然又传来了一个极其有用的消息:齐王妃计划在浣溪园请云想楼的姑娘来献艺。这虽然是世家宴会的常例,但落到雾盈耳朵里,却成了难能可贵的先机。
如今看来,花亦泠在王府中,齐王妃去浣溪园也不需要她随行,的确是扮演安姨娘冤魂的最佳人选。
还有第二人,需要扮作云想楼的人混进去,宋容暄提议让时漾去,她有武功,好歹能自保。
雾盈哪能听不出他什么意思,唯恐她又像上次一样以身涉险,她笑了笑,说:“我想去都不成呢,我刚收了齐王妃送来的拜帖,说是请我也去呢。”
“以什么身份?”
“自然是璇玑阁主,”雾盈双眉一扬,“无忧公主这个身份牵扯太多,最好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
不过雾盈自然也料到了,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鸿门宴。
整整一个下午,雾盈将一应事宜都向时漾交代好了,又命人给花亦泠飞鸽传书,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白鸽的身影在苍穹之上逐渐模糊成一个小黑点,雾盈暗暗地想,齐王府那样吃人的地方,花亦泠得过得多艰难。
秦书禾靠在美人榻上,慢条斯理地伸着手指,让花亦泠给她的指甲染上鲜艳的玫瑰色。
“嬷嬷,信送过去了吧?”
“这是自然,璇玑阁主当面便同意了,”嬷嬷满脸堆笑,“老奴办事,王妃就放心吧。”
花亦泠听到阁主二字,有些心惊肉跳,手不听使唤,不慎涂错了地方,连忙用绸子蘸水,小心翼翼地擦干净。
“那当然……要给她准备一份厚礼了……”齐王妃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是。”嬷嬷心领神会,退了下去。
东淮落下第一场雪,孩童在街道上打滑嬉戏,有的合拢手指,企图接住着来自上天的厚礼,不多时屋檐上就铺了一层薄薄的雪,松枝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白。
好时节茶楼一个临窗的位置上,骆清宴披了藏蓝色的大氅,对面坐着明和谨。
“明侍郎本王来此,该不会只是来用膳的吧?”骆清宴望着一桌子精致的菜肴,微微蹙眉。
“非也。”明和谨右手夸张地一捻扇子,扇子呼啦一下子展开,如同孔雀开屏,“臣是来为殿下排忧解难的。”
“你不会以为,你那点小伎俩,就能在本王跟前显摆吧?”骆清宴讥诮道,“本王又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是太子殿下的小舅子,”明和谨微微一笑,眼角的朱砂痣越发明艳起来,“太子殿下信我,二殿下想知道什么,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
见骆清宴仍在思忖,明和谨又道:“据我所知,太子殿下能给我们明家的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他自己尚且是个小人,又如何能指望他信守诺言?臣不过是为自己考虑,不让自己走到兔死狗烹的那一步罢了。”
“二殿下不同,殿下是君子。”
骆清宴笑了,是嘲讽的笑:“本王从来都不是君子,也不想做君子。”
我从来都只是个贪恋权柄的小人,想把自己想要的,都牢牢抓在手心,为此不择手段。
“你说的话,本王记住了,若是日后需要,本王会考虑。”骆清宴站起身,“告辞。”
“恭送殿下。”明和谨胡乱摆了个花架子,骆清宴懒得理会他,自顾自下楼去了。
明和谨端起酒盏,痛痛快快地饮了呷了一口,品出了万般滋味。
晴空一鹤排云上,秋高气爽时节,浣溪园没有受到寒风凛冽的影响,依旧是姹紫嫣红开遍。
雾盈打扮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出门,浣溪园在城北,本来是一处私家园林,后来荒芜了,崇庆年间才被先帝看上,重新兴建起来,后来就成了皇家园林,又向外围扩展了一圈,占距了城北好大一片地方。
距离浣溪园还有两条街的时候,道路就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雾盈温声道:“那我下车吧。”
话音未落,马车被一股力道猛然撞向一边,雾盈的身子重重磕在马车壁上,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到底是谁这么……”齐烨忍不住怒骂,扭头朝旁边的马车狠狠唾了一口。
“这可是甘都使夫人的马车!”一个丫鬟盛气凌人地掀开帘子。
“跟乡野丫头一般见识做什么。”马车里,传来一个女人不屑的声音。
雾盈暗自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可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