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时苒就抱着模具去了村口。
昨晚她特意烧了几锅水,兑了糖,反复调配到自己觉得甜度合适,装进模具,压进冰窖。她心里笃定:今天一定要试一次。
院子里的小孩们早就闻风而动,蹲在她门口,一见她出来就追上来:“苒姐,你真要卖冰棍吗?”
“能给我们一根吗?”
“要甜的!”
她心里涌起一点得意:就是这样,孩子们是第一批顾客。只要他们喜欢,就算赚不到钱,也能慢慢传开。
晒谷场临近的空地,她摆了一张矮桌,盖布一掀,模具整齐排在里面,冒着白汽。
小孩们一窝蜂围上来,伸着脖子看:“快拿出来!”
阮时苒深吸一口气,把模具倒扣,轻轻一敲。
“当”的一声,冰棍掉了下来。
可——冰还没冻实,表层白霜一化,整根塌掉,碎成一滩稀水。
小孩们先是一愣,然后“哄”地笑起来:“软的!像粥!”
“这也能吃吗?”
“大学生的冰棍咋是烂的!”
她脸一热,咬着牙,又敲了一根。
还是一样——化得一塌糊涂。
桌边的大人们忍不住开口:“唉,早说了,这冰窖冻不牢。”
“书念得好,不等于会做生意。”
“亏她还带了模具回来,这下丢人了。”
有人摇头,有人幸灾乐祸:“你们瞧,这就是大学生的点子!”
笑声、议论声混成一片,像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阮时苒手心冰凉,心口却在发烫。
她拼命保持镇定,把碎冰水收回模具,低声道:“今天不卖了。”
小孩们哄笑着跑开,脚步砸得地面一阵乱。大人们摇摇头,散了。
场子空下来,只有她一个人蹲在矮桌旁,指尖冻得发白。
她盯着模具,忽然觉得——
那不是冰棍,而是一摊摊失败,把她的热情和脸面一起砸碎了。
她坐下,背靠木柱,手指抠着桌沿,抠出一条白痕。
心里乱极了,像有两股力在拉扯:一边是“别丢人了,收手吧”;一边是“就算丢脸,也要再试一次”。
她闭了闭眼,鼻尖有点酸。
这时,一个小孩跑回来,气喘吁吁递给她一封信:“苒姐,给你的!邮差叔刚到,说是从江边寄来的!”
她愣住,接过信。信封被汗水打湿了一角。
她指尖发抖,把信拆开。
纸上只有几句话,字迹凌厉:“做生意不是一回就成的,笑声很快过去,留下的才算真本事。别怕。”
她盯着那几行字,鼻子发酸,心口却一点点热起来。
四周的空地依旧空荡,风吹得稻谷哗啦响,可那封信压在掌心,比整个村子的嘲笑都重。
傍晚,她把模具重新洗净,蹲在井台边,手指冻得通红。
她娘出来,叹了口气:“今天闹笑话了,明天歇歇吧。”
阮时苒抬起头,眼神却很稳:“不歇。再试。”
月光照在她脸上,那股倔劲儿让人心里一颤。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法退了。
第二天一大早,阮时苒又开始忙。
她换了方法,先把水缸里的水冻了一夜,再把模具放进去压实,冰冻得更牢。
她蹲在井台边,手指被冻得发麻,却没有停。
不能再丢脸。哪怕再笑话一回,也要拿出点像样的东西。
晌午,晒谷场边,她再次支开矮桌。
孩子们又围上来,眼睛里写满怀疑:“苒姐,这回不会又是稀汤吧?”
她深吸一口气,扣模具。
“啪”的一声——冰棍整整齐齐滑出来,白白净净,冒着寒气。
孩子们眼睛一亮:“成了!”
有人忍不住咬了一口,牙齿“咯吱”一声,凉意直冲上脑门,小孩猛地打了个哆嗦,却乐得直叫:“甜的!是真的!”
一时间,笑声炸开。
几个小孩你一口我一口,嚷嚷着“还要还要”。
连晒谷的大人也走过来,好奇地买了一根,舔一口后点头:“嗯,甜度正好,比城里卖的差啥?”
阮时苒心头一松,背上全是汗,却忍不住笑。
她终于卖出了第一根冰棍。
可好景不长。
人群里有人冷笑:“读书人回来卖吃的,这像话吗?以后传出去,说阮家闺女大学生,混到跟小贩一个样。”
另一人接:“是啊,这事儿搁咱村头一说,怕要笑掉大牙。”
声音越传越远,有人故意压低:“以后谁还敢要?娶回家做媳妇,还得蹲在井边冻冰棍?”
话刺耳极了。
阮时苒的笑意一滞,手指握紧布巾,心口像被人戳了一下。
孩子们还嚷嚷着要买,根本不懂大人话里的讥讽。
她把一根根冰棍递出去,声音不高,却尽量稳:“三分钱,不赊账。”
刚卖出几根,又有人靠近。
是她的表舅,手里拿着一支半化的冰棍,眉毛拧着:“这玩意儿我也能做。盐水兑点糖,谁不会?苒子,你这东西能传出去?”
阮时苒看着他,没有开口。
表舅笑:“不如把模具借我一套。我在镇上摆,你在村里卖,咱们一家人,有啥不好?”
她握着模具,手指一紧。
心里闪过两个声音:一个说“借了能少点麻烦”,一个说“借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沉默片刻,抬眼:“模具不能借。”
表舅脸色沉下来:“你这孩子,书念高了,心也硬了?”
四周议论声立刻响起:“亲戚开口都不借,这算啥?”
“还没赚几个钱,就把架子摆这么大。”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阮时苒心跳乱,喉咙却像卡了一口气。
她知道再解释,也只会招来更多舌头。
于是她只低下头,继续卖,把一根根冰棍递出去。
孩子们顾不上大人的话,嘴里满是笑声:“苒姐的冰棍最好吃!”
笑声和冷嘲夹杂在一起,晒谷场的空气烫得发闷。
她的额角淌汗,手却没有抖。
这一次,她不打算退。
傍晚,她收摊回家。
手里数着硬币,不多,却比昨天多一倍。
走到院口,娘迎上来:“今天卖得咋样?”
她把钱递过去,轻声:“够买一斤猪肉了。”
娘愣了愣,眼眶一热:“苒子,你真是……”
话没说完,泪就掉了下来。
阮时苒抿嘴一笑,把模具搬到一边,低声道:“娘,别急着哭。以后还得挣更多。”
第三天一早,阮时苒刚把模具从井里捞上来,院口就传来一阵吆喝声。
“冰棍——两分钱一根!甜得很,不凭票!”
声音清脆,像是故意喊给她听的。
她一愣,走到门口。
只见表舅的儿子在村口支了个破木桌,上面也摆着冰棍模具,旁边立着一个土色木桶,里头插着十来根冰棍。
人群已经围上去,有孩子嚷嚷:“两分钱,比阮苒姐的便宜!”
有人买了,一咬,甜得发腻,牙齿酸得直打颤,却还是笑着:“便宜,管它呢,解渴就行!”
阮时苒心口一紧。
果然,他真的动手了。
中午,她把自家冰棍摆出来。
刚有几个孩子伸手,表舅就带人走过来,故意在一旁喊:“两分钱一根,比她便宜一分!买贵干啥?”
围观的大人们窃笑:“一家人,还在这儿较劲。”
有人摇头:“学生娃能有什么本事?终究还是赶不上老一辈。”
还有人酸酸地说:“书念得好,掏不出便宜价也是白搭。”
声音一浪压一浪。
阮时苒指尖僵着,模具在手里冰得发凉。
孩子们被喊动摇,脚步一偏,往表舅摊子那边挤过去。
眼看一锅冰棍快要卖不掉,阮时苒心口像堵了一块石头。
这时,有个小孩拿着表舅的冰棍,吃了两口,皱着脸:“太甜,牙齿疼。”
另一个孩子插嘴:“还是苒姐的好,甜淡刚刚好。”
孩子们的话反倒让人群停了一下。
有人凑过来:“苒子,你这多少钱一根?”
她抬起头,声音稳:“三分。”
“为啥不便宜点?”
阮时苒看着那人,语气依旧平:“因为我加了奶粉,不是光糖水。”
她顿了顿,指向自家模具:“你们吃一口,自己分得清。”
有人半信半疑,咬了一口,愣了愣,随即点头:“哎呀,真不一样。”
声音一出,人群又转了回来。
表舅脸色沉下来,冷哼:“不过是加了点粉,能当啥稀罕?迟早我也能弄。”
阮时苒没反驳,只低头继续卖。
硬币一枚一枚落进布袋,她手却在微微颤。
她心里明白:这场仗才刚开始。
要是真有人盯上,模仿只会越来越多,便宜、偷工减料、抹黑……一招接一招。
傍晚,收摊回家,娘把门关上,皱着眉:“苒子,要不算了?你表舅那边毕竟是亲戚,闹僵了,以后还怎么见人?”
阮时苒沉默半晌,把布袋里的钱倒在桌上。
硬币叮叮当当,摊开来一片亮。
阮时苒刚把冰棍摆出来,远远就听见有人嚷:
“哎呀,你们还敢买她的?听说加了奶粉,奶粉放久了会坏肚子!”
声音熟悉,是表舅。
他背着手站在自己摊子前,脸上带着得意的笑。
周围立刻一片议论。
“啊?奶粉?那东西能放进冰棍里?”
“要真坏肚子,孩子吃了怎么办?”
“这玩意儿从没见过,怪怪的。”
声音像潮水一样,一下子把她淹没。
阮时苒手指紧紧攥住布巾。
果然,他要动手了。
几个正排队的孩子,被大人一拉,硬生生拽走:“别买她的,回头肚子疼找谁去!”
她喉咙一紧,想解释,可一开口,声音就被淹在嘈杂里。
“学生书念多了,拿咱当试验田。”
“新鲜是新鲜,就是不稳妥。”
“咱们村小孩娇气,真要出点事……”
一声比一声狠。
模具里的冰棍还在冒霜,可已经没人伸手。
她娘从远处赶来,脸色慌张:“苒子,先收吧,别跟他们争。”
“娘——”阮时苒开口,声音发颤。
她娘眼里带着求:“人心都乱了,你一个女娃,争不赢的。”
阮时苒盯着模具,手指冰得失去知觉。
她知道,今天收,就是认输。
可要撑下去,就要冒更大的险——一旦真有人吃坏肚子,哪怕不是她的问题,也会被说成是她。
这时,人群里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我昨天吃了三根,咋没坏肚子?还睡得香。”
说话的是村东头的二狗子,他舔着手指,理直气壮。
几个小孩立刻附和:“对对对,我也吃了,没事!”
大人们愣了愣。有人皱眉:“那可能是巧合。”
表舅冷哼:“早晚出事。”
场面僵着,风声却已经没刚才那么猛。
阮时苒抿了抿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咬得极紧:
“要是有人吃坏了,我担。可没坏的,你们也看在眼里。”
她没再解释,只把模具推到桌前:“三分钱一根,不降价。”
人群沉默。
有孩子悄悄伸手,捞了一根,咬下去,甜凉的味道瞬间让他眯起眼。
“我不怕!”孩子大声嚷。
笑声从孩子里炸开,大人们面面相觑。有人犹豫着掏钱,有人摇头离开。
局面没彻底翻回,但已经不至于全盘崩溃。
阮时苒站在桌后,手心都是汗。
她知道,这场仗她还没赢,只是——撑了下来。收摊,她娘脸色沉沉:“苒子,这样下去不行啊。亲戚盯着你,不会善罢甘休。”
阮时苒蹲在井台边洗模具,手指被冰水冻得通红。
她没抬头,只轻轻道:“娘,我不信人心会一直偏着他。”
她娘叹气,转身进屋。
表舅带着老婆孩子冲进晒谷场,孩子捂着肚子哇哇叫,脸色惨白,喊得声嘶力竭:“疼!肚子疼!”
表舅大喊:“你们看!吃了她的冰棍出事了!这是要人命的东西!”
人群一下子围过来,声音炸开。
“哎哟,真出事了?”
“早说这玩意儿不稳当!”
“大学生念书归念书,害人可不行!”
一时间,所有指责像雨点一样砸向阮时苒。
阮时苒手里的模具还没收完,冰水顺着指尖滴下来。
她盯着地上打滚的孩子,心口沉沉。
这孩子——明明昨天还在她摊前吃得满脸笑。
她慢慢放下模具,声音冷静:“孩子是昨天吃的,还是今天吃的?”
表舅瞪眼:“今天!今天刚吃的,回去没多久就疼!”
“哪根?”
表舅愣了下,随即吼:“你还想赖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