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时苒跟着娘走到晒谷场,帮着把昨晚收回来的稻谷摊平。
竹耙拖过谷粒,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半晌,背心就出了汗。
她把头发往后别,朝四周看了一圈——
村口那条路尘土还没干,脚印深浅不一,像一堆错落的心事。
有人担着水从她身边过,打量两眼,笑一声:“城里回来的,手还是利索。”
她不接话,只把竹耙往回一拉。手掌磨得发麻,疼却是踏实的。
晌午刚过,隔壁婶子手里摇着蒲扇就到了,扇面扑哧扑哧:“苒子,今儿个去我大姨家的酒席坐坐,顺带认识个对象。条件好,镇上的,做活路的,家里有缝纫机呢。”
她娘在一旁愣了下:“啥酒席?”
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侄儿从厂里回来了,顺带摆两桌。都是年轻人,你家闺女别总坐家里,出去透透风。”
阮时苒垂下眼,没拒绝。她知道这种“顺带”,十有八九不是酒席,是相亲。
她娘也看明白了,侧头瞄她:“不去也行。”
阮时苒摇头:“去吧。”
她不想躲。
躲了,耳边的话就会更多。
婶子家在河埠那边,屋檐下吊着风干的豆角,院子里摆了两张木桌,碗筷一摞摞码着。
灶台边烟火直往上冒,葱姜味掺在热气里,呛得人眼睛酸。
院门外,几个后生穿汗衫,扎白毛巾,正搬板凳。见她进来,有人吹口哨,被旁人一胳膊挡回去,笑声飘得乱。
“来了来了!”婶子把她往里让,“坐这边,等会儿人齐了再开席。”
她刚坐下,婶子又笑:“对象一会儿就到,叫‘王海’,模样周正,会做木匠活,手巧。”
阮时苒嗯了一声。指尖在碗沿上轻轻划,碗壁有细细的磕痕,像隐约的裂纹。她把手收回,抬头看门口。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进来,个子不高,肩膀结实,皮鞋擦得亮。他眉梢挑起,眼睛带笑,手里拎着一包糖:“大姨。”
婶子乐得不行:“哎呀,王海来了!来,这位就是——”
王海的目光迅速在她脸上扫了一圈,笑意更深:“我认识,报纸上念过名字。”
周围人嚷起来:“哟,念过名字的!”
婶子顺势:“那是,大学里头有名的人物。”
阮时苒低头,笑意淡得看不见。她不想争辩,也不想解释“报纸不过就是一段消息”。她端起茶,压住喉咙那股无名火。
王海在她对面坐下,侧身把糖往她这边推:“尝一个,城里买的。你在学校肯定常吃,这个也不差。”
她把糖包推回去:“大家分吧。”
王海不介意,笑容照旧,接过婶子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你们城里人吃得清爽,我这边口重。等会儿你尝这个鱼,河里新打的。”
他话多,语调轻快,像在自来熟地铺开一道桥。
阮时苒没打断,也没接话。她专心夹菜,咸淡入口,胃里没有抵触。
只是耳朵里总有风声在转——有人压低嗓子说“大学生嫁回农村太浪费”,有人又说“嫁镇上好,省心”,有人叹“这丫头脾气看着清,不像难伺候的”。
清与不清,仿佛都成了别人嘴里的词。她把筷子搁在碗沿,指腹抵住木头的纹路,心里往下一沉。
“我在厂里做样板。”王海放下碗,主动起话头,“鞋样、衣样,细活,厂长说我眼力好。工资不低,一个月二十多。明年可能涨。”
婶子忙接:“是个能人!”
旁边嫂子也笑:“能人配能人。”
王海看她:“你以后嘛,毕业了在城里教书也好,在报社也好。反正你是读书人,不愁。就算不工作也成,我这边撑得起家。”
一句“撑得起家”,像压石一样落在桌面上。
有人点头,婶子满意地笑,连端菜都轻了。
阮时苒抬起眼,第一次正正看他。
他眼睛亮,里头有算计,也有一种被夸之后膨胀的热。
她忽然知道接下来那句会是什么——
果然,王海笑容更大:“你要是愿意,等你大学一毕业,我就把屋修一间,缝纫机搬进来,锅碗瓢盆置办齐。你读书我管家。你写文章,我拿出去给人看——我媳妇大学生,谁不服?”
桌面边角有人起哄:“这话抡得漂亮!”
笑声一片。
阮时苒没笑。
她把茶杯挪开,手指落在桌面那道裂纹上,指尖停了停。
她想起校门外那条巷子,汽水瓶“啪”地一声开盖,花生翻进搪瓷盆的干脆声;想起冰棍起霜的哧哧白气,想起他在雨里把她抱起来时的热。
这些画面跟眼前的“屋修一间、缝纫机搬进来”并不冲突,可不在一个框里。
“你在学校谈朋友没有?”有人忽然问,语气带笑,像撒网。
王海也看她,笑意不退:“没有就最好,有也无所谓,我懂事。”
周围又是一阵笑。
她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眼睫掩下来。
心里有两股力在拉扯:一股让她顺着席间的笑答一句“没有”;一股让她把“有或没有”都收回去,不给别人拿来当谈资。
她把茶放下,声音平缓:“我还在读书。”
这句没回绝,也没给口实。
桌边有人失望,有人挑眉,有人装作没听懂地继续吃。
王海也不尴尬,换个话题:“你写文章厉害。以后我给你弄个小木牌挂门口,‘写信代笔’。我厂里好多工人字不行,托人写信总被人坑。你写,收两毛。”
婶子笑:“这才是过日子的人说的话!”
有人附和:“对对,手上有活计,比啥都强。”
“她写的不是代笔。”近处传来一声低语,不像反驳,更像自言自语。
说话的是坐角落的一个年轻人,戴一副碎框眼镜,话一出口就被旁边人捅了一下,赶紧低头扒饭。没人追究,声音就像跌进锅底的米粒,沾着油一沉不见。
阮时苒听见了,心头一动。
她没找声音的主人,只把那句悄悄收了起来,像把一块小石子装进衣兜。
席散得慢。
有人起身去院子里抽烟,有人去灶台帮忙收盘。
婶子把王海叫到堂屋角落,低声叮嘱,一边说一边往这边瞟。王海点头笑,眼角余光也不避。
阮时苒借口去打水,绕到屋后。井台边潮气重,苔藓绿得发亮。她把桶落下去,“扑通”一声,水花溅出一片碎珠,凉意沿着手腕爬上来。
她抬头,屋檐下晒着的玉米穗晃了一下,风不大,影子摇晃。
她深呼吸一口气,让喉咙里那股乱线慢慢松开一点。
井绳摩擦井沿,发出“吱——吱——”的声音,像谁在后脖颈上拉锯。她忽然想笑,笑自己被一口井逼得像只受惊的小兽。
她低下头,用水扑了扑脸。井水腥,脸皮紧。人清醒了些。
脚步声从背后靠近。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婶子。
“看得上不?”婶子笑着,脚步不轻不重。
阮时苒用帕子擦脸:“王海不错。”
“是不错,就是嘴勤快。勤快不坏,家里热闹。”婶子又笑,“丫头,你在城里读书,心气高,这我懂。可过日子喃,不是写两句就能过。男人要肯干,肯把钱往你兜里塞,你就赚到了。”
阮时苒“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婶子却不肯收:“你别嫌我话多。你娘盼你好,我也盼。你一个人跑远路,心里难免有个照应。王海靠谱,不花哨。”
“我知道。”
“那……”
“我还在读书。”她重复一遍,声音比刚才更轻,却不软。
婶子停了下,扇子慢了一拍:“也对,也对。读书要紧。”
回到堂屋,席上又续了一轮。
王海把糖包拆给一圈小孩,自己剥一颗花生,笑着问她:“你假期在家歇多久?”
“看情况。”
“我明儿上镇上一趟,厂里还叫去帮忙。后天再来找你。”
旁边有人起哄:“好咧好咧,后天来提亲!”
王海不恼,笑得更像开玩笑:“那得看她点不点头。”
一桌人又笑。
阮时苒伸手去拿筷子,筷头沾了点油,她用手巾擦了擦。
她不讨厌王海。这人坦率,也算努力。只是——她胸口那道窄路,已经被别的影子占住。
她想起那封信里的一句:“你在北边别太倔,我在江边也不会认输。”
她抬眼,落在门外那条晒得发白的石板上,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把眼皮垂下去,声音仍旧平缓:“后天我可能不在家。”
王海一怔,随即笑:“那大后天。大后天我再来。”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
散席时,天开始落色。河面起风,水面被吹得一圈圈散开。
她跟婶子道谢,准备回家。
走到门口,王海追出来,递过去一个纸包:“这个你拿着,是手套。你晒谷场那边,谷子烫手,用得到。”
她看一眼,纸上油渍渗开来,露出里面粗糙的棉纱手套,边缝扎得硬,穿上去肯定硌。
她迟疑了半秒,接过:“谢谢。”
王海笑:“小事。路上慢点。”
她迈出去两步,背后又传来他的声音:“阮同学——你在报纸上念过名字,咱们村里有脸。我是说,真有脸。”
他像是怕她误会,连着说了两遍“有脸”。
她没回头,只抬了抬手,那动作算是回应。
回家的路不长,脚下的石子一个一个顶着脚心。
她把纸包夹在腋下,空出的手摸了摸衣袋。那封信就在里面,边角被她摸得起了毛。
她忽然停下,抬眼看了一会儿西边的云,云被晚霞染得红。
然后,她把纸包往上提了提,继续走。
家门口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墙上。她娘在门槛坐着,手里拿针线,见她回来,站起来迎:“吃饱了没?”
“饱了。”
“那人咋样?”
“挺好。”
她娘“哦”一声,欲言又止,像怕说多了闹她烦,又像怕话题就这么过去。
阮时苒把手套递过去:“婶子给的。明天晒谷用。”
她娘接了,抿唇笑:“看你,嘴上不爱说,心里有数。”
夜深下来,虫子叫得热闹。她躺在竹床上,听到屋外有人说话,声音并不清楚,只是“大学生”“城里”“对象”几个词反复出现。
她翻身,把枕头按紧。
脑子里忽远忽近——饭桌上的笑、井沿的水声、王海递来的手套,还有那句“我媳妇大学生”。
她忽然坐起来,摸黑在箱子里翻出那本写配方的小本子,翻到某页,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做自己的活路,不做别人的锦旗。”
写完,她把笔一丢,靠在墙上,呼吸慢慢平稳。
过了一会儿,她从衣袋摸出那封信,沿着折痕又抚了一遍。
窗外远处有人吹口哨,曲子断断续续,听不出调。
她把信压在本子下面,躺下,闭眼。
胃里有一点热,像一小团火。不是酒,也不是辣,是那种——你知道它很小,却能把夜里一点点黑逼退的火。
第二天一早,她把冰棍模具抱到院里,蹲着冲刷。邻居家的小孩围一圈,眼睛亮:“你要做冰棍吗?”
她抬头,笑:“试试。”
“能不能给我一根?”
“你帮我搬一盆水。”
小孩飞一样跑,端来一盆水,边走边洒,裤腿湿了一圈,乐得像完成大事。
她接过盆,手臂微酸,低头看水面,自己的影子被晃开,又慢慢合上。
她忽然觉得心定了一些。
午后,婶子又来,笑眯眯站在墙外:“丫头,大后天别跑啊。王海说要带你去镇上看电影。”
阮时苒愣了愣,点头:“再说。”
婶子哈哈笑:“行,等你说。”
第二天一早,她正拎着木桶去井台打水,就遇上邻居二嫂。
二嫂笑着,声音拉得很长:“苒子呀,听说昨晚你和王海坐一桌?那小子可不错。”
阮时苒弯腰把水桶放下,笑笑没接。
二嫂又追一句:“你要真点了头,过年准得吃喜酒。你娘脸上也有光。”
阮时苒扯着井绳,动作一顿,没说“不是”,也没说“是”,只是让井水把声音压下去。
晌午的时候,王海真的来了。
他没进屋,只站在院口,拎着一兜梨。声音不高:“昨天说的,看电影的事,你考虑下?”
她娘在灶台切菜,抬头笑:“看电影好嘛,苒子,你小时候就想去镇上电影院。”
阮时苒放下手里的扫帚,走过去,把梨接过来,点头:“谢谢。”
王海眼睛亮了一下:“那就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