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留月的脚步顿住了。
但只有半秒,或许更短。
那个称呼,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
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曾经,这是只属于最亲密的人之间的昵称,承载过多少耳鬓厮磨的温情。
但她没有回头。
她只是那样停顿了一瞬,然后,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迈开步伐,挺直脊背,走进了门外灿烂的阳光里,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商世靳依旧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本离婚证,目光追随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口。
阳光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周遭是办理结婚登记,成双成对的情侣们。
许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证件,然后放入西装内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
黑色迈巴赫安静地停在民政局路对面的树荫下。
车内,气氛压抑。
司机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后排沉默的男人。
商世靳靠着椅背,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周身弥漫的沉郁,让司机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就在刚才,他们亲眼看着庄留月走出民政局,走向停在另一侧的灰色库里南。
驾驶座上的秦禹洲下车,为她拉开了车门。
她微微颔首,坐了进去。
车子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利落,自然,没有回头。
司机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为自家老板的不平。
“商总,您为什么不告诉庄小姐,您其实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恢复全部记忆了?您都认出了那个萧旭东就是当年在珍珠号上袭击您的人,所以才那么快把他揪出来,如果您告诉她,或许……”
“告诉她什么?”
商世靳打断了司机的话,他依旧闭着眼。
“告诉她,我想起了当年根本不是宁久薇救的我,还是告诉她,我想起了这些年,因为失忆和所谓的恩情,我是如何一次次被利用,如何冷落她,伤害她,甚至差点间接害死我们的女儿?”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皮下,眼珠颤动。
“告诉她这些,然后呢?”
他自问自答,自嘲,“祈求她的原谅?告诉她我现在清醒了,知道错了,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库里南消失的方向,眼神寂寥。
“从我在医院醒来,看到她走进病房的那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认命般的苍凉,“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原谅或机会了。从她能那么冷静地站在我面前,就说明,她心里那场关于我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答应离婚,签字,配合一切,不是因为我认命,而是因为,这是眼下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还算正确的事情。”
“至少这样,我还能在法律上,保留庄禧父亲这个名分。我和她之间,因为孩子,还能有那么一丝受她控制的牵连。这已经……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司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然后,听到他低低苦笑了一声。
“况且,你以为,她不知道吗?”
司机一愣。
商世靳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声音轻得像叹息:“阿月她最了解我。我醒来后的行事作风,处理萧旭东和宁久薇的手段,对商家内部的整顿。这些,怎么可能瞒得过她的眼睛?她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她没有揭穿我恢复记忆这件事,恰恰说明,她也选择了了断。她不需要我的解释,不需要我的忏悔,甚至不需要知道我是否清醒。她要的,就是现在这个结果,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再无瓜葛。”
“既然如此,”
他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却又那样空洞。
“那便如她所愿。”
车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商世靳靠在座椅上。
他想起多年前,庄家那位明媚张扬的大小姐,借着两家长辈促成的联姻,成了他的新娘。
新婚第二天,他就因为一个海外项目匆匆离开,一去便是大半个月。
忙得昏天黑地,几乎忘了自己已经结婚。
直到项目告一段落,深夜归家,推开主卧的门,看到床上鼓起的一小团棉被,他才恍然惊觉已经结婚了,家里多了个女主人。
起初,他对这段婚姻并无期待,只当是商业联营的附加品,更何况,按照当时庄家的情况,是他们需要依仗商家。
起初,他印象中的庄留月,是宴会上骄纵任性的千金。
可婚后,她却像变了个人,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温婉得体,穿着素雅的衣裙,努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商家太太。
他有些意外,但也仅此而已,生活依旧按部就班,枯燥乏味。
转折发生在一场慈善晚宴。
某位豪门公子哥和友人打赌输了,为难起了一个女生,而女生的男伴不仅不帮忙,反而当众斥责她丢脸。
就在众人漠视,看好戏时,那个一直安静待在他身边,看似柔弱的商太太,却忽然站了出来。
她挡在女孩身前,脊背挺得笔直,明明比那找茬的男人矮了半个头,气势却丝毫不输。
她条理清晰,言辞犀利,不仅维护了女孩的尊严,还三言两语将那男人驳得面红耳赤,最后在对方恼羞成怒前,拉着女孩潇洒离开。
那一刻,她眼里闪烁着的光芒,生动,鲜活,充满力量,与他认知中那个温柔娴静的妻子判若两人。
商世靳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心底某处,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她。
他发现,她并非真的性格大变,只是在努力迎合着外界传言他的喜好。
私下里,她依旧会有小脾气。
她会为了一道好吃的甜点开心得眼睛发亮,会偷偷看搞笑综艺捂嘴憋着笑,还会半夜躲在庄园里吃螺狮粉,然后第二天被发现还没来得及消灭的罪证后又灰溜溜当作不是自己干的。
他枯燥乏味,充满了算计的世界里,因为她这些不经意间流露的真实,忽然就注入了一抹鲜活,多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
他的心防,不知何时,被她那种混合着笨拙的讨好,和灵动的天真,一点点融化。
他慢慢接受了她,不仅仅是作为妻子,更是作为一个有趣的,值得欣赏的伴侣。
然后,在某一个她窝在沙发里等他回家等到睡着,他轻轻抱起她时,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悸动。
他爱上了她。
爱上了这个原本只是联姻对象的小姑娘。
曾经,她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了他,会软软地叫他老公,会因为他一句夸奖开心一整天,会毫不掩饰地说“商世靳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我最爱商世靳了”。
可如今……
那个说最爱他的小姑娘,那个曾经鲜活地照亮过他生命的人,终究还是被他弄丢了。
被他一次次推离了他的世界。
西装内袋里那本离婚证,像一块墓碑,宣告他们这段感情的死亡。
商世靳闭上眼,脸埋入掌中,宽阔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了民政局,也驶向了没有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