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城头的“万胜”嘶吼早已被呼啸的北风吞没,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厚重的皮袄,扎进骨髓深处。
城墙上,值守的士卒眉毛胡须挂满了白霜,像一尊尊冰雕,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和呼出的浓重白气,证明他们还活着。
脚下,被血水反复浸染又冻结的土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坚硬如铁。
城外,连绵的金狼大营沉默地匍匐在铅灰色的天穹下。
营帐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远望去,如同一个个巨大的坟包。
巡逻骑兵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模糊而迟缓,马蹄踏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单调沉闷的“咯吱”声。
往日喧嚣震天的号角声、战马的嘶鸣声、勇士的操练声,都被这无孔不入的严寒压制到了最低点,整个草原军营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秦烈站在冰冷的城垛后,玄色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不屈的战旗。
他目光如鹰,穿透漫天搅动的雪沫,死死锁定着数里外那面在风雪中依旧倔强挺立的暗金色王旗。
旗影之下,那座巨大的王帐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却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侯爷,各城最新战报汇总。”
林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快步上前,将一份还带着体温的羊皮卷递给秦烈。
他的脸颊上有一道新鲜的冻疮,手指关节也红肿着。
秦烈接过,展开。冰冷的羊皮冻得有些发脆。
“黑石城,昨日遭秃鹫卫七次袭扰,冷箭伤三人,毁水车两辆。”
“烽台城,西门哨塔被火箭引燃,及时扑灭,无伤亡,但耗水三缸。”
“铁壁城,城外最后一口可用深井被投毒污染,确认系秃鹫卫所为。城内存水…仅够十日。”
“苍狼城,昨夜大雪压塌两处民房屋顶,冻死老弱七人…粮仓巡查,底层部分粮袋受潮结冰,恐有霉变风险。”
“我磐石城…” 林风顿了顿,声音更低,“昨夜巡城队冻伤减员十一人。军医处冻疮膏…告罄。”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如同这寒冬本身,残酷地揭示着这场消耗战的本质。
没有惊天动地的冲杀,没有血肉横飞的搏命,有的只是这无休无止的严寒,
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吞噬着士兵的体力,磨损着武器的锋锐,消耗着宝贵的粮草和水源,考验着每一个活物的意志极限。
秦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羊皮卷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望向城外死寂的敌营,目光锐利如刀。
“蒙哥…他也在熬。”
他的声音低沉,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冷静,“秃鹫卫的袭扰变少了,频率也低了。他的大军…也快冻僵了。”
金狼王庭,巨大的金色王帐内。
炭火依旧烧得很旺,上好的银霜炭散发出稳定的热量,将帐内烘烤得暖意融融,与外界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
金黄的烤全羊散发着诱人的油脂香气,烈酒的醇厚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然而,帐内的气氛却比外面的冰雪更加凝重、压抑。
蒙哥高踞主位,并未动面前的酒肉。他披着一件华贵的紫貂大氅,眉头紧锁,深邃的目光扫过帐下分列两旁的将领。
这些曾经叱咤草原、剽悍狂野的勇士们,此刻大多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不少人脸颊、耳朵上带着明显的冻疮,手指红肿,眼神里除了惯有的凶悍,更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对严寒的憎恶。
“狼主!” 一名满脸虬髯、脾气火爆的万夫长按捺不住,猛地出列,声音因为冻伤而有些嘶哑,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勇士们的弯刀都快冻在刀鞘里拔不出来了!战马瘦得只剩骨架,再拖下去,不用夏狗打,我们自己就冻死在这鬼地方了!”
他挥舞着红肿的拳头,眼中燃烧着焦躁的火焰:
“请狼主下令!集结所有还能动的勇士,发动总攻!踏平磐石城!用秦烈的血,给勇士们暖身子!用磐石城的粮食和炭火,让我们的马儿重新长出膘来!”
“总攻?巴根,你的勇气被冻傻了吗?” 一个略显苍老、面容阴鸷的将领冷冷开口,他是负责后勤辎重的万夫长格日勒图。
他裹紧了身上的皮袍,声音带着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冰冷,
“你看看外面!雪深过膝!攻城器械陷进去就动弹不得!我们的勇士顶着这样的风雪爬城?爬上去一半就被冻僵,成了夏狗的活靶子!”
他指着帐外,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粮草!粮草才是最大的问题!赫连勃勃那条鬣狗像跗骨之蛆,不断袭扰我们的后方!运送粮草的车队十次有五次被劫被毁!
各部落强征上来的牛羊,在路上就冻死饿死大半!营里存粮,只够支撑二十天了!二十天!拿什么去发动总攻?拿勇士们的命去填吗?”
“格日勒图!你这是在动摇军心!”
巴根怒目而视,手按上了刀柄,“难道我们就这么灰溜溜地退兵?让整个草原都笑话我们金狼铁骑被一场风雪吓破了胆?被一个夏狗侯爵堵在城下几个月,最后冻死饿死?”
“退兵?谁说退兵就是认输?”
格日勒图毫不退缩,眼神锐利,“保存实力,来年雪化草青,战马膘肥体壮之时,再以雷霆之势卷土重来,踏碎北疆五城!这才是明智之举!
现在强攻,除了徒增勇士们的白骨,除了让赫连勃勃那老贼看笑话,还能得到什么?”
“够了!” 蒙哥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在帐内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巴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又落在格日勒图因焦虑而苍白的面上,最后缓缓扫过其他沉默或犹疑的将领。
帐内死寂一片,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蒙哥缓缓起身,走到巨大的北疆舆图前。
他的手指拂过磐石城那冰冷的标记,又划过代表赫连部势力的西北区域,最后停留在象征王庭根基的广袤草原。
“巴根的勇猛,本汗深知。格日勒图的忧虑,亦是实情。”
蒙哥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这该死的寒冬,确实成了秦烈最坚固的城墙,最锋利的武器。”
“我们小看了北疆的冬天,也小看了秦烈的韧性。他像一块埋在雪地里的顽石,冻不死,砸不烂。”
他转过身,面对着众将,眼神锐利如刀。
“但,退兵?”
蒙哥缓缓摇头,声音斩钉截铁,“现在退兵,就是向秦烈,向整个大夏,向那些蠢蠢欲动的鬣狗(意指赫连勃勃)宣告,我们金狼铁骑,败在了风雪之下!我们的刀锋,劈不开北疆的寒冬!”
“此例一开,草原各部人心浮动,谁还会敬畏王庭的威严?赫连勃勃那条老狗,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撕咬我们的后方!”
他的目光落在舆图上磐石城的位置,眼神变得无比幽深。
“强攻,损失太大,胜算渺茫。退兵,威信扫地,后患无穷。”
蒙哥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古朴狼头弯刀的刀柄,冰冷的触感似乎能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吗?”
他像是在问众将,又像是在问自己。王帐内陷入了更深沉的寂静,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狼主身上,等待着他最终的决定。
炭火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翻腾的思绪——不甘、权衡、决断…以及一丝被深深隐藏的,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残酷消耗的疲惫。
帐外,北风的呜咽声陡然加剧,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嚎,预示着这个冬天最酷烈的严寒,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