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留步,留步。”
高进忠站在雕花的木门前,脸上堆着疲惫而虚假的笑容,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浮肿的眼袋上,“咱家这一路,骨头都快颠散架了。侯爷军务繁重,不必再送了。”
秦烈微微颔首,玄狐大氅的领口在风中轻轻拂动:“公公好生歇息。北疆苦寒,若有所需,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好,好,侯爷费心了。”
高进忠连连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秦烈身后侍立如标枪的林风,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脸上挤出一种意味深长、带着恶意的笑容:
“对了侯爷,您瞧咱家这记性!离京前,二皇子殿下可是特意把咱家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咱家务必给侯爷您带句话呢。”
秦烈的身形在风雪中纹丝未动,唯有垂在身侧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面上波澜不惊,声音平淡无波:“哦?二殿下有何指教?”
高进忠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看戏般的促狭:“殿下说,苏侧妃…哦,就是昔日的苏清雪姑娘,如今在王府里,对侯爷您在北疆的赫赫威名,可是‘惦念’得紧呐。
时常在殿下面前提起,言语间颇多感慨,念叨起…镇北王府柴房里那段‘患难与共’的旧时光呢!殿下让咱家问问侯爷,可还记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秦烈记忆最深处那片冰冷污秽的角落!
柴房的冰冷刺骨!
经脉寸断的噬心剧痛!
那杯琥珀色美酒下喉的瞬间,丹田爆裂的绝望!
以及,苏清雪那张绝美脸庞上,毫不掩饰的冰冷、鄙夷,和投向二皇子时瞬间绽放的谄媚笑靥!
滔天的恨意混合着冰冷的杀机,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熔岩,猛地从秦烈心底最深处炸开!那股暴戾的气息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识海深处,青铜古镜碎片骤然光华大放!冰冷的镜光如同九天银河倾泻而下,带着洞穿万古的寒意,瞬间将那沸腾的杀意和翻涌的气血压制、冻结!
秦烈的脸色,在廊檐下昏黄摇曳的风灯映照下,依旧平静得可怕。
只有离他最近的林风,清晰地感觉到一股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寒意,以侯爷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飘落的雪花在靠近他身周三尺之地时,无声无息地化作了细碎的冰粉,簌簌落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高进忠那张布满褶皱、带着恶毒笑意的老脸上。
那眼神,平静得如同万载寒冰封冻的深潭,没有愤怒,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将万物都冻结的极致冰寒。
“烦请公公,” 秦烈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冻土上,带着沉甸甸的回响,“转告二殿下。”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风雪,看到了帝都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府,看到了那两张令他刻骨铭心的脸。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声音里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本侯如今心中所念,唯有北疆风雪,与城外虎视眈眈的豺狼。至于柴房旧事…”
秦烈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呵,本侯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来日方长,必有‘厚报’。”
“厚报”二字,他咬得极重。那其中蕴含的冰冷、决绝、以及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意,如同实质的冰刀,瞬间刺穿了高进忠所有虚假的镇定!
高进忠脸上的假笑彻底僵死,像一张揉皱又强行拉平的劣质面具。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从极北冰原走出的、饥饿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暴雪狂狼盯上,那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冻结、撕碎!
“呃…是…是!咱家一定…一定带到!一字不落!侯爷…侯爷早些安歇!”
高进忠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语无伦次,再不敢看秦烈一眼,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转身,猛地推开厚重的房门,肥胖的身体像球一样滚了进去,随即“砰”地一声巨响,死死关上了门。
门板剧烈地晃动了几下,震落了门楣上积存的些许雪块。
廊下,只剩下呼啸的风雪,以及秦烈和林风两道沉默的身影。
冰冷的雪花,无声地落在秦烈玄狐大氅的肩头,迅速堆积。
他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矗立在风雪中的黑色石碑。
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昏黄的灯光下,掌纹深刻。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柴房地面的冰冷粗糙,残留着毒药在经脉中肆虐时撕心裂肺的剧痛,更残留着苏清雪那双冰冷绝情、充满鄙夷和算计的眼眸!
“苏清雪…夏元辰…”
低沉的声音从秦烈喉间溢出,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沉淀了太久、被冰封了太久、如今已然淬炼成最纯粹杀意的恨。
“快了。你们欠下的债,该连本带利,还回来了。”
他猛地转身,玄狐大氅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凌厉而冰冷的弧线,卷起地上的碎雪。
“林风!”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末将在!” 林风猛地踏前一步,甲胄铿锵,眼神锐利如刀,早已蓄势待发。
“传我令。” 秦烈的目光投向府衙外漆黑的夜空,那里风雪正急,仿佛隐藏着无数窥探的眼睛。
“第一,派最精锐的暗哨,‘盯紧’这位高公公,还有他带来的每一个金吾卫,每一名随从!他们离开这间屋子后,去了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话,哪怕只是放个屁,本侯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第二,让钱粮司,把商行那边最新整理好的、关于帝都某些人‘生意’往来的账册副本,准备一份,要最详实、最要命的那部分。
第三,通知张魁,烽火台守军,眼睛给我放亮点!帝都方向,一兵一卒的异动,立刻飞鹰来报!”
“是!末将遵命!” 林风眼中厉芒爆闪,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转身便大步流星地没入风雪之中,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
秦烈独自一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回那间燃着炭火、却依旧透着肃杀之气的书房。
书案上,一份墨迹早已干透的奏章静静地躺在那里。明黄的绸缎封面,象征着皇权的威严。
奏章的内容,是他耗费心血,详细拟定的关于如何利用赫连部牵制蒙哥王庭主力、巩固北疆千里防线的战略方略。
条理清晰,利弊分明。这曾是他对朝廷、对那位高坐龙椅的帝王,抱有的最后一丝期望——期望他能以社稷为重,摒弃猜忌,支持北疆军民守住这道国门。
他走到案前,目光落在奏章上,眼神复杂了一瞬。但仅仅只是一瞬。那丝复杂便被冰封的决绝彻底取代。
没有半分犹豫,他伸出手,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奏章。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纸张的触感,而是冰冷和虚伪的重量。
看也未看,秦烈手臂一挥,那份耗费心血写就的奏章,便如同废弃的垃圾,被直接投入了旁边烧得正旺的黄铜炭盆里!
嗤啦——!
明黄色的绸缎封面瞬间被赤红的火舌舔舐、卷曲,发出焦糊的气味。
纸张迅速变黑、蜷缩,在跳跃的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黑蝶,升腾起一缕呛人的青烟。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秦烈毫无表情的脸庞,炭盆散发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寒意。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对那座巍峨帝都、对那个所谓“君父”的幻想,也随着那缕袅袅上升的青烟,彻底消散、湮灭。
皇帝的橄榄枝?
不过是裹着蜜糖、淬满剧毒的荆棘!
二皇子假惺惺的“问候”?
是杀人诛心的毒药!
这北疆的基业,这数十万在风雪中挣扎求生的军民性命…指望那座被权欲和阴谋浸透的帝都?
笑话!
从今往后,只能靠他秦烈自己,靠手中的刀,靠麾下儿郎的血,在这风雪与刀剑交织的杀局之中,硬生生劈出一条活路,一条通往未来的血路!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关上,隔绝了炭火的光亮,也隔绝了外界的风雪。
黑暗中,秦烈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大北疆舆图前,指尖缓缓划过苍狼城、黑石城、铁壁城…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舆图上方,那片代表着浩瀚草原、被标注着巨大狼头的区域。
蒙哥…
他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眼中燃烧起比炭火更炽烈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