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城的清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
鹅毛般的雪片密集落下,天地间一片苍茫素裹,压下了边城惯有的喧嚣与尘土。
然而,这份素净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与紧绷。
镇守使府衙前的青石广场,积雪已被提前清扫干净,露出冰冷湿润的地面。
两列身着玄黑重甲、手持长戟的北疆精锐士兵,如同钢铁浇铸的雕像,从府衙大门一直延伸到长街尽头。
士兵们面容冷硬,眼神锐利如鹰,任凭风雪拍打在冰冷的甲胄上,纹丝不动。
一股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凛冽杀气,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将飘落的雪花都逼得绕道而行。
府衙厚重的朱漆大门敞开着。
秦烈一身玄色侯爵蟒袍,金线绣制的狰狞狼头在衣襟处若隐若现,外罩一件厚重的玄狐大氅,负手立于高阶之上。
林风、萨迪克、张魁等北疆核心文武官员,皆身着正式官袍,肃立其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长街的尽头,风雪最深处。
寒风卷着雪沫,发出凄厉的呜咽。时间在肃杀中缓慢流逝。
终于,风雪深处传来了沉闷而有节奏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压冻土的吱嘎声。
一杆明黄色的龙旗,率先刺破雪幕,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紧接着,是金吾卫明晃晃的制式盔甲和长戟,在雪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皇家天使的仪仗队,排场十足,缓缓驶来。
队伍在府衙广场前停下。
当先一辆装饰华丽、覆盖明黄绸缎的八驾马车车门打开,一名身着朱红色蟒袍、面白无须、眼袋浮肿的老太监,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下来。
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高进忠。
他一下车,目光便如同滑腻的毒蛇,迅速扫过广场上肃立的士兵,掠过秦烈身后的一众官员,最后定格在秦烈那张年轻却沉凝如渊的脸上,
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阴冷。
他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嗓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穿透风雪:
“圣——旨——到——!北疆防御使,武威侯秦烈,接——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广场之上,以秦烈为首,所有官员、士兵,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一片,山呼之声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
高进忠满意地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地从身后小太监捧着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他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抑扬顿挫,在风雪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北疆防御使、武威侯秦烈,忠勇体国,夙夜匪懈。
戍守边陲,屡挫胡骑凶锋;安置流民,荒地复现生机;整饬武备,军威赫赫扬名。
尤以苍狼城一役,阵斩敌酋兀良哈,扬我国威,慑服北漠!朕心甚慰,特遣天使,犒赏三军!”
圣旨前半段,极尽褒扬之词,将秦烈在北疆的功绩罗列得详尽无比。
然而,高进忠念到此处,话音却微妙地一顿,那双浮肿的老眼再次扫过秦烈低垂的头颅,声音陡然转冷,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意味:
“然!”一个字,重若千钧。
“北疆重地,国之藩屏。武威侯膺此重任,当知忠君体国为第一要义!需谨守臣节,恪尽职守,外御强虏,内抚黎庶。
尤须切记,亲贤臣,远小人!切莫结党营私,擅交外藩,以免滋生流言,有损朝廷体统,辜负朕之厚望!”
“结党营私”、“擅交外藩”!
这八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广场上肃立的北疆将士,不少人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眼中怒意一闪而逝。
林风、张魁等人更是脸色微沉。萨迪克低垂的脸上,眉头紧紧皱起。
高进忠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用他那尖细的嗓音念完最后几句套话:
“……特赐黄金千两,御酒百坛,锦缎千匹,玉璧十双,以彰其功,慰劳将士!望武威侯戒骄戒躁,再立新功!钦此!”
“臣,秦烈,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秦烈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
他双手高举,恭敬地接过那卷沉甸甸、却又字字如刀的圣旨。
“侯爷快快请起。”
高进忠脸上瞬间堆起了虚伪的笑容,上前一步,假意要搀扶秦烈。
“陛下对侯爷,可是寄予厚望啊!这不,刚收到北疆大捷的喜报,龙颜大悦,立刻就派咱家日夜兼程地赶来了。
这冰天雪地的,陛下心里可都惦记着侯爷和将士们的辛苦呢!”
秦烈顺势起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高进忠伸来的手,脸上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之色:
“陛下隆恩,臣与北疆将士,感激涕零,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君恩!高公公一路风雪,辛苦了。府内已备下薄酒热汤,为公公驱寒。”
“侯爷有心了。”
高进忠皮笑肉不笑,目光却如同探照灯,开始扫视秦烈身后的官员,尤其在萨迪克那张明显带有西域特征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侯爷麾下,真是人才济济啊。这位…想必就是替侯爷打理商行、沟通西域的萨迪克大管事吧?啧啧,胡商之中,能得侯爷如此信重,掌管一方财源,真是好福气啊!”
萨迪克心头一紧,面上却堆起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躬身行礼:
“公公过誉了。小人不过是为侯爷、为北疆军民跑跑腿,尽些微薄之力罢了,当不得公公如此夸赞。”
高进忠呵呵一笑,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林风:“
这位将军英武不凡,想必就是侯爷的左膀右臂,烈风营的林风林将军了?听闻将军在坠星谷秘境中,跟随侯爷大展神威,连紫阳宗的高徒都奈何不得,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林风抱拳,声音硬朗:“公公谬赞。林风唯侯爷之命是从,职责所在,不敢言功。”
“好!好一个职责所在!”
高进忠抚掌,眼中精光更盛,“侯爷治军有方,手下皆是忠勇之士,难怪能屡建奇功。”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
“只是咱家离京前,似乎听闻,那玄天宗的云璃圣女,与侯爷在秘境中颇有交集?陛下对宗门之事向来关切,不知侯爷与这位圣女…”
来了!真正的试探!
秦烈神色不变,平静地截断高进忠的话:
“高公公消息灵通。坠星谷内凶险万分,各方势力混战,本侯与云璃圣女不过是恰逢其会,联手击退了几波宵小之徒,谈不上什么交情。
出谷之后,便已分道扬镳。宗门高徒,行踪飘渺,非我等边关武夫所能妄测。”
他语气平淡,将一切归于“恰逢其会”和“联手对敌”,轻描淡写地撇清了关系。
“哦?原来如此。”
高进忠拖长了音调,显然并不尽信,但秦烈滴水不漏的回答让他一时抓不到把柄。
他目光闪烁,又看向张魁,“张将军驻守黑石城,听闻最近赫连部的商队往来颇为频繁?赫连勃勃此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侯爷与之交易,可要慎之又慎啊!莫要被些许蝇头小利蒙蔽,损了朝廷的威仪!”
这已经近乎赤裸裸的挑拨和警告!
张魁脸色一沉,正要开口,秦烈却先一步淡然道:
“公公多虑了。与赫连部交易,只为换取其境内特产的马匹、药材,以资军用。交易细则、往来货物,商行皆有详细账目可查,每一笔都经得起推敲。
至于赫连勃勃其人如何,本侯心中有数。北疆军民需要的,是能御寒的皮毛、能治伤的药材、能上阵的战马,而非虚无缥缈的威仪。”
他话语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潜台词很明白:我北疆做事,轮不到你一个太监指手画脚!交易是为了生存,为了打仗,账目清白,你查便是!
高进忠脸上的假笑僵了僵。秦烈的软硬不吃,让他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冰冷的铁板上。
他干咳两声,掩饰尴尬:“侯爷深谋远虑,是咱家多嘴了。陛下也是关心则乱,毕竟北疆安危,牵系社稷根本嘛!”
他挥挥手,身后的小太监和侍卫立刻开始从后面的马车和骡车上卸下所谓的“犒赏”。
明晃晃的金锭被抬下,在雪地里反射着刺眼却冰冷的光。
一坛坛贴着皇家御用封泥的酒坛被搬下,散发着浓郁的酒香。
色彩斑斓的锦缎、温润剔透的玉璧…这些象征着帝都繁华与奢靡的物件,被随意地堆放在苍狼城府衙冰冷的石阶前,
与周围肃杀的玄甲士兵、远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贫瘠屋舍,形成了无比刺眼而荒诞的对比。
一名负责接收的北疆军需官,看着眼前这堆价值不菲却对边关军民毫无实质帮助的“赏赐”,
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棉甲,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极轻,却清晰地飘入秦烈耳中:
“有这金子,换成粮食和铁料多好…够多少兄弟吃饱穿暖,够造多少神机弩…”
秦烈恍若未闻,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感激”神情。
他对着高进忠微微颔首:“陛下厚赐,臣感激不尽。风雪严寒,公公请入内歇息。”
府衙正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门外的严寒。
精致的席面已经摆开,虽不及帝都御宴奢华,却也尽显北疆能拿出的最好诚意:整只烤得金黄流油的肥羊,大盆热气腾腾的炖肉,还有窖藏的烈酒。
高进忠坐在主客位,几名心腹太监和金吾卫头领作陪。
秦烈坐于主位,林风、萨迪克等人分坐两侧。气氛看似融洽,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实则暗流涌动。
酒过三巡,高进忠的老脸被炭火和酒气熏得通红,话也多了起来,言语间依旧不离敲打与试探。
“侯爷啊,”
他端着酒杯,眯着眼,“不是咱家多嘴,您如今是陛下亲封的武威侯,北疆防御使,位高权重,多少人眼红着呢!这北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终究是朝廷的北疆。
您练兵也好,通商也罢,都得讲究个规矩,得让陛下放心不是?像那赫连部,狼崽子喂不熟的!还有那些宗门,高高在上,眼里哪有朝廷?
侯爷您跟他们走得太近,底下人难免会说闲话,传到陛下耳朵里…唉,总归是不好嘛!”
秦烈端起酒杯,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轻轻摩挲,杯中的烈酒倒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公公金玉良言,本侯谨记。”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北疆军民,所求不过一隅安宁。练兵,只为御敌;通商,只为养民。至于赫连部,不过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宗门超然,更非本侯所能攀附。陛下若因几句捕风捉影的‘闲话’便对戍边将士心生疑虑…岂非令边关将士寒心?公公回京,还望在陛下面前,为我北疆将士,多陈实情。”
他将酒杯轻轻放下,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毕竟,将士们的刀,是对着草原豺狼的。若寒了心,刀锋偏了方向…那才是真正的不妙。”
话中之意,带着一丝隐晦却无比锋锐的警告!刀锋所指,可不仅仅是对着草原!
高进忠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几滴酒液洒落在朱红的蟒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脸上的醉意瞬间消散了大半,看着秦烈那张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风暴的脸,心头莫名一寒。
眼前这位年轻的侯爷,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帝都柴房中挣扎求生的废物世子了!
他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血狼”,手握重兵,坐镇一方!刚才那番话,软中带硬,暗藏机锋,甚至带着一丝…威胁?
高进忠干笑两声,掩饰着内心的惊悸:“侯爷言重了,言重了!咱家…咱家一定把侯爷的忠心,还有将士们的辛苦,原原本本禀告陛下!喝酒,喝酒!”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变得更加微妙。高进忠收敛了许多,不敢再肆意敲打。
秦烈则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偶尔回应几句,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饮酒。
宴席草草结束。高进忠以旅途劳顿为由,被小太监搀扶着下去休息。
秦烈亲自将他送到府衙内专门准备的奢华客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