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沫,刀子般刮过苍狼城以北三十里外的黑水原。
这里曾是水草丰美之地,十几年前一场大战加上胡骑连年寇边,村落尽毁,良田荒芜,化为一片死寂的旷野,只有枯黄的苇草在寒风中呜咽。
然而此刻,这片被遗忘的土地却呈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生机。
目光所及,是望不到边的简陋窝棚区,炊烟袅袅,人声鼎沸。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们,眼中却燃烧着名为“希望”的光芒。
更远处,旷野被分割成巨大的方块,无数人影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奋力挥舞着锄头、铁镐,号子声此起彼伏,与寒风的呼啸交织在一起。
“快!这边沟渠再挖深半尺!开春雪水下来,正好灌溉!”
“李老三!你带的人负责这片!天黑前必须把地里的石头清干净!”
“领粥了!领粥了!干活的人优先!管饱的黍米粥,还有咸菜疙瘩!”
穿着镇守使府衙号衣的小吏们拿着铁皮喇叭,在人群中穿梭呼喝,指挥若定。
一队队身披玄甲、手持长矛的士兵维持着秩序,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防备着可能的骚乱或小股草原游骑的袭扰。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窝棚区边缘。
车帘掀起,秦烈一身玄色常服,未带随从,独自走了下来。
寒风立刻卷起他的衣摆,他恍若未觉,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刺骨的寒意、汗水的酸味、新翻泥土的腥气、黍米粥的清香…各种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侯…侯爷?!”一个正在分发农具的小吏眼尖,认出了秦烈,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把锄头掉地上。他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就要下跪行礼。
“免了。”秦烈抬手虚扶,声音平静,“忙你的。”
小吏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周围的流民也渐渐认出了这位名震北疆的“血狼侯”,敬畏和感激的目光纷纷投来,原本嘈杂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工具碰撞的声响。
“老人家,从哪里来?家里几口人?”
秦烈走到一个正蹲在窝棚边,小心翼翼捧着热粥喂孙子的白发老丈面前,蹲下身问道。他的动作自然而随意,毫无侯爷的架子。
老丈浑身一颤,浑浊的老眼看向秦烈,满是惶恐和难以置信。
他怀里的孩子也停止了啜吸,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气度不凡的陌生人。
“回…回青天大老爷…”老丈声音哆嗦着,想放下粥碗磕头,被秦烈按住。
“叫侯爷就行。说说。”
老丈定了定神,老泪纵横:
“小老儿…是…是从南边河间府逃荒来的…老家遭了蝗灾,又闹兵匪…实在活不下去了…听说北疆秦侯爷仁义,收留流民,给地种…就…就带着小孙儿,一路要饭走到了这里…”
他紧紧搂着孙子,像是搂着最后的珍宝,“家里…家里就剩我们爷俩了…儿子媳妇…都死在路上了…”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啜泣声,显然勾起了许多流民相似的惨痛回忆。
秦烈沉默片刻,指着远处开垦的土地:“分到地了?”
“分到了!分到了!”
老丈连忙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感激,“官府的大人们给登记造册,按人头分地!壮劳力一人十亩,像小老儿这样的,也能分五亩!还发了口粮和种子!侯爷…”
老丈挣扎着要跪下,“您…您是我们爷俩的再生父母啊!这地…这地开出来,就是自己的!三年免赋税!老汉我…老汉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地伺候好!给我孙儿挣条活路!”
“活路…”秦烈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掠过一张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充满希望的脸。
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流民的耳中:“好好干。地开出来,种子撒下去,就有希望。
本侯向你们保证,只要北疆在一天,就没人能再把你们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走!你们的血汗,换的是子孙后代的饭碗!”
“侯爷万岁!”
“谢侯爷活命之恩!”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
流民们纷纷放下工具,激动地朝着秦烈的方向跪下,磕头如捣蒜,呼喊声汇聚成一片感恩的浪潮,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对于这些失去了一切的人来说,土地和活下去的希望,就是最神圣的信仰。而秦烈,就是赐予他们信仰的神只。
“都起来!干活!”维持秩序的军官大声喝令,但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动容。
秦烈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他走到一处正在挖掘的水渠旁。渠沟已经挖了数尺深,底部还残留着冻土。
几十个精壮的汉子赤着膊,在寒风里干得热火朝天,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流淌,在冷空气中蒸腾起淡淡的白雾。
“兄弟,这渠要通到哪里?”秦烈问一个正奋力挥镐的汉子。
汉子抹了把汗,抬头看到秦烈,先是一愣,随即憨厚地咧嘴一笑,露出白牙:
“回侯爷!王工头说了,这渠要连上北边那条老河岔!开春雪化了,水引过来,咱这几千亩地就都能浇上水!旱涝保收!”他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好!”秦烈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有了水,地就是活的!加把劲!”
“是!侯爷!”汉子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大吼一声,镐头抡得更猛了。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苍狼城守将张魁和主管流民安置的民政官周文正策马奔来,显然收到了侯爷亲临的消息。
两人滚鞍下马,快步跑到秦烈面前,躬身行礼。
“侯爷!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地方乱糟糟的…”张魁有些担忧地看着周围的环境。
“无妨。”秦烈打断他,目光落在周文正身上,“周主事,情况如何?”
周文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此刻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
“禀侯爷!自推行《垦荒令》和《流民安置条陈》以来,成效远超预期!
目前黑水原已登记造册流民两万三千余人,开垦荒地超过五万亩!分发粮种、农具、冬衣等物资已按计划完成三批!”
他指着远处热火朝天的工地,语气充满信心:
“开春前,我们有把握再开垦三万亩!届时,仅黑水原一地,就能安置近三万户!所产粮食,至少能供应苍狼城三成军民所需!更重要的是,”
周文正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人心稳了!这些流民有了地,有了奔头,就是北疆最坚定的根基!侯爷您看,不少青壮主动要求加入后备营,参与城防和巡逻!”
秦烈顺着周文正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片相对整齐的空地上,数百名挑选出来的流民青壮,正在几名老兵带领下,练习着简单的队列和长矛突刺。
动作虽然生疏,但眼神专注,充满力量。
“好!”秦烈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赞许,
“流民安置,非一日之功。要确保分田公正,杜绝豪强巧取豪夺!更要保障基本口粮,别让开荒的人饿死在春天来临之前!周主事,你做得很好。”
周文正激动得胡子微颤:“属下分内之事!全赖侯爷运筹帷幄,方略得当!”
“张魁。”
“末将在!”
“屯垦区的安全,重中之重!此地开阔,易受袭扰。增派一队骑兵,加强外围巡哨。后备营的训练也要抓紧,必要时,他们就是保卫自己家园的第一道墙!”
“末将遵命!绝不让草原狼崽子靠近一步!”张魁抱拳,声如洪钟。
秦烈最后望了一眼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那些奋力挥动锄头的身影,那些捧着粥碗、眼中重燃希望火光的妇孺。
这不仅仅是荒地变良田,这是将数十万游离失所的绝望,转化为扎根北疆、守护家园的力量。这股力量,将是抵御蒙哥铁骑最深厚的基石。
“回城。”他转身走向马车。
马车驶离窝棚区,开垦区的喧嚣渐渐被寒风抛在身后。
秦烈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车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下,但黑水原上点燃的那片希望之火,仿佛能驱散些许严寒。
数日后,北疆,铁壁城。
年迈的守将赵铁柱站在城头,望着城外大片荒芜的土地和零星游荡的饥民,眉头紧锁。
军需官正苦着脸汇报:“将军,粮食…又快见底了。流民越来越多,光靠施粥,杯水车薪啊!再这样下去,城还没被攻破,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赵铁柱烦躁地挥挥手:“老子能不知道?可上哪弄粮食去?抢吗?”他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案上一份来自苍狼城的邸报,上面简略提到了“血狼商行”和黑水原垦荒的成效。
突然,他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狠狠一拍大腿!
“他娘的!秦侯爷这法子…绝了!荒地?老子城外荒地多的是!流民?城外要饭的更多!”
他猛地转身,对着目瞪口呆的军需官吼道:“快!给老子也起草个什么…《垦荒令》!学苍狼城!分地!给种子!让那帮子流民去给老子刨地去!刨出粮食来,大家才有活路!”
同样的场景,在饱受流民之苦、粮草匮乏的帝国其他边城悄然上演。
一份份带着北疆苍狼城印记的公文和粗浅的经验,被快马送往烽台城、磐石城,甚至更远的帝国西陲重镇。
秦烈在北疆点燃的这把“以地养民、以民固边”的火种,正以燎原之势,悄然改变着大夏边陲的困局。
苍狼城,镇守使府衙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秦烈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正伏案疾书,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
关于“血狼商行”利润丰厚的报告,关于黑水原开垦进度的奏报,关于其他边城效仿垦荒令的消息…一份份摆在他面前。
林风无声地走进来,将一份最新的军情密报放在案头。
秦烈停下笔,拿起密报,迅速扫过。
是军情司“地听”网络传回的关于蒙哥王庭的最新动向:大规模的战前祭祀活动频繁,金狼卫调动密集,更多的攻城器械在草原深处的隐蔽工坊里成型…
开春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他放下密报,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商行在输血,流民在筑根,但最残酷的考验,终究要靠刀与剑,血与火去面对。
他拿起笔,蘸饱了浓墨,在关于烈风营扩编和神机弩加急生产的批文上,重重写下一个猩红的“急”字。
夜还很长,北疆的灯火,彻夜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