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三层的公共水房总是漏雨。肖强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补漏,青苔在水泥裂缝里蜿蜒成墨绿色的血管。苏小暖蹲在下面扶梯子,塑料盆接住滴落的泥水,叮咚声里混着她哼唱的纺织谣。
\"左边第三块瓦片翘了。\"她仰头时雨丝落在睫毛上,\"上回张婶晒的梅干菜就是在那儿淋坏的。\"
肖强的扳手卡在生锈的螺丝上,工装裤膝盖处蹭满铁锈:\"这破楼比我爷的棺材板还脆。\"
\"轻点声!\"二楼王姨推开窗探出头,\"我家小宝刚睡着...\"话音未落,梯子突然倾斜,肖强慌忙抓住排水管,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灰鸽子。
苏小暖的塑料盆扣在头顶,泥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肖师傅这补漏技术,比张婶腌的酸菜还酸。\"
梅雨季的褥疮比往年更难熬。苏小暖趴在折叠床上涂药膏时,听见肖强在门外跟收废品的老汉讨价还价。装过化疗药的玻璃瓶在蛇皮袋里叮当碰撞,像串破碎的风铃。
\"这个紫药水瓶能多算两毛。\"肖强举起个磨砂玻璃瓶,\"医院专用的。\"
老汉眯眼对着光看瓶底:\"哟,还是九十年代的老物件...\"
苏小暖突然想起那些埋在废墟下的ct片。她挣扎着爬起来翻抽屉,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诊断书——\"肺部纤维化\"的字迹被药渍洇得模糊,像团化开的墨。
肖强用卖废品的钱买了台二手电风扇。改装时发现电机线圈烧断了三处,他蹲在楼道里用缝衣针挑铜丝,汗水把诊断书边缘泡得发软。
\"别修了...\"苏小暖把凉毛巾按在他后颈,\"买个新的才八十。\"
\"八十能买三斤排骨。\"肖强把绕好的线圈浸进蜡油,\"再说你怕热。\"
深夜跳闸时,苏小暖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惊醒。肖强举着蜡烛冲进来,电风扇在摇曳的光晕里转动,扇叶上粘着用糖纸剪的蝴蝶,投在墙上的影子像群逃窜的流萤。
居委会通知拆迁那日,苏小暖正在天台晒陈皮。铁网围栏的锈渣沾在纱布上,她隔着十层口罩咳嗽:\"说是要盖电梯房...\"
肖强把拆迁协议折成纸飞机,嗖地掷向晾衣绳:\"补偿款只够买郊区半间厕所。\"
纸飞机撞碎在水泥柱上时,二楼传来婴儿啼哭。王姨的丈夫醉醺醺摔上门:\"穷鬼还挑三拣四...\"
苏小暖突然抓起晾衣杆,把晒着尿布的绳子挑得哗啦作响:\"王叔上个月借的止疼片还没还!\"
搬家前夜,肖强在墙根发现窝奶猫。母猫难产死在下水道口,三只湿漉漉的小猫挤在月饼铁盒里。苏小暖用注射器喂羊奶时,肖强把电热毯改装成恒温箱,二极管的光映着墙上\"囍\"字褪色的残痕——那是上家租客留下的。
\"叫它们墨墨、痕痕、苔苔吧。\"苏小暖戳了戳最瘦弱的那只,\"随你爷的棺材铺名号。\"
肖强拧紧恒温箱的螺丝:\"我爷要听见,准骂我辱没门风。\"
新租的平房在城乡结合部。肖强用废木料搭了个猫爬架,刨花落在苏小暖的药罐边,被熬成琥珀色的药汁染得发亮。房东老太太总来探头探脑,说中药味熏死了她种的月季。
\"阿婆尝尝这个?\"苏小暖递上核桃酥,\"能止咳。\"
老太太咬了口就呸出来:\"苦得像耗子药!\"
当夜肖强在院墙外发现被毒死的野猫。苏小暖蹲在枇杷树下挖坑,指甲缝里嵌满湿泥:\"墨墨的右耳有块白斑...\"
\"是苔苔。\"肖强把死猫裹进旧枕套,\"墨墨今早跑丢了。\"
秋分那天,苏小暖在旧货市场淘到台雪花膏柜。肖强用砂纸打磨柜门时,发现夹层里藏着封1972年的情书。钢笔字洇在红梅牌香皂的包装纸上,末尾画着两只交颈的鸳鸯。
\"送你当生日礼物。\"苏小暖把情书折成心形,\"比我爷的棺材设计图浪漫吧?\"
肖强拉开抽屉,里头码着三十七瓶手折的星星:\"攒够一千颗能换愿望,你说的。\"
初雪落进药罐时,苏小暖开始咳血。肖强把三轮车改成带雨篷的救护车,载着她冲向医院的路上链条断了三次。急诊室的白炽灯下,他攥着缴费单的手抖得像风中的塑料袋。
\"不治了...\"苏小暖扯掉氧气管,\"钱留着买猫粮。\"
肖强突然摔碎体温计,水银珠在瓷砖上乱窜:\"墨墨昨晚回来了!就蹲在窗台上...\"
筒子楼爆破那天,肖强偷溜进封锁区。404室的门板斜插在废墟里,他撬开锈死的锁,从床底扒出个铁盒。褪色的结婚照上是陌生的笑脸,底层压着张泛黄的收据——\"肖记棺材铺,柏木棺一口,1988年3月。\"
苏小暖在病床上抚摸照片里的棺材纹路:\"你爷的手艺真细...\"
\"这是给你...\"肖强突然哽住,把后半句和着冷掉的米粥咽回去。
除夕夜,医院允许家属送饺子。肖强在消防通道支起酒精炉,不锈钢饭盒里漂着煮破的饺子皮。苏小暖蘸着醋吃馅儿:\"比张婶包的差远了。\"
\"张婶上月脑梗走了。\"肖强捞起片浮沫,\"筒子楼的人...快散干净了。\"
零点钟声响起时,苏小暖突然抽走他口袋里的拆迁协议。纸页在她手中折成艘歪斜的船,窗外的烟花倒映在船身,像场无声的海难。
\"肖强...\"她苍白的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茧,\"等开春...\"
监护仪的警报声吞没了后半句。肖强攥着那艘纸船冲出病房,走廊尽头的月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裂痕,像他爷棺材上那道没修好的榫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