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的白炽灯在深夜会发出细微的电流声。肖强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听见苏小暖在睡梦中又咳嗽起来。他轻手轻脚地扶她坐起,将温水递到她干裂的唇边,杯壁上还留着白天煮梨汤的焦糖痕迹。
\"你该回去睡会儿。\"苏小暖的指尖摩挲着被角,那里有块洗得发硬的补丁,是肖强用手术缝合线缝的。
肖强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饭盒,掀开盖子的响动惊醒了窗台上打盹的麻雀。饭盒里码着切得厚薄不匀的苹果片,氧化后的褐色边缘像是被火燎过,\"张婶说苹果要削皮,但营养都在皮上。\"
晨雾未散时,肖强已经蹲在医院后巷修三轮车。链条油沾在工装裤膝盖处,和上个月苏小暖给他缝补的补丁融成深色斑块。修车摊的老赵头叼着烟斗凑过来,火星子差点燎着他翻找扳手的手:\"小肖啊,厂里催你回去交工具,说新来的愣头青把你那套家伙式用废了三把钳子。\"
肖强把生锈的轴承在水泥地上磕了磕,铁屑簌簌落进排水沟:\"让他们去仓库第二排货架底下找,我留了备用的。\"
老赵头忽然压低嗓子:\"听说那姑娘的病...\"
扳手砸在铁皮桶上的巨响截断了后半句。肖强弯腰捡工具时,瞥见自己磨破的鞋尖里露出半截脚趾,恍惚想起父亲在砖窑干活时也总把布鞋穿成这副模样。
苏小暖做穿刺检查那天,肖强在走廊里拆了支电子体温计。他小心地把水银珠收进玻璃药瓶,金属外壳则被改造成微型台灯,接上充电宝后能在夜里照亮输液架。
\"你这是把病房当车间了。\"护士长没收了他的电烙铁,却把台灯留在苏小暖床头,\"下不为例啊。\"
苏小暖苍白的指尖划过灯壳上歪歪扭扭的\"平安\"刻字,忽然笑出眼泪:\"你把我当机器修呢?\"
\"修人可比修车难。\"肖强用棉签蘸着碘伏给她擦手背的针眼,\"至少机器不会喊疼。\"
那个木箱子是祖父临终前留给他的。
箱盖上用红漆潦草地写着\"肖记\"两个字,里头装着半套生锈的刨子、几把豁口的凿刀,还有根磨得发亮的墨斗线。肖强记得小时候蹲在门槛上看爷爷给棺材雕花,木屑落进搪瓷缸里,老人总念叨着\"墨斗弹线要横平竖直\"。
\"我爷以前在棺材铺干活。\"肖强用凿刀削着苹果,刀刃在果肉上刮出细沙般的碎屑,\"这箱子他用了四十年,说是比老婆还亲。\"
苏小暖的呼吸面罩蒙着白雾,声音闷闷的:\"现在谁还用这些老古董?\"
\"殡仪馆早改电动雕刻机了。\"肖强把苹果切成小块,\"上个月火葬场招标,人家要会编程的数控机床。\"
化疗第三周,苏小暖开始掉头发。肖强从五金店买来黄铜片,在陪护床上敲打成薄如蝉翼的发卡。金属与锤子相击的叮当声里,他讲起爷爷给地主家雕花轿的往事——那些故事里的金丝楠木和螺钿镶嵌,在消毒水味里显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传说。
\"你看这个卡扣...\"肖强把两片铜片别在一起,\"当年我爷给新娘子雕的凤冠就这么卡住的。\"
苏小暖摸着发卡上歪扭的忍冬花纹,忽然把假发扯下来:\"给我刻个光头专属的!\"
冬至那天,肖强偷渡了个电陶炉进病房。他用搪瓷缸煮羊肉汤,八角香味惊动了整层楼的病人。苏小暖把化疗后第一次有食欲的清晨用来啃羊蝎子,油花在她苍白的唇上染出些血色:\"你这手艺能开饭馆了。\"
\"跟我娘学的。\"肖强捞起软骨放进她碗里,\"她走那年我才十二岁,灶台都得踩凳子才够得着。\"
查房大夫举着ct片进来时,羊肉汤还在咕嘟冒泡。肖强手忙脚乱藏炉子,苏小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油星子溅在ct片上,像群逃窜的金色蚂蚁。
除夕夜,肖强用轮椅推着苏小暖去天台看烟花。住院部在郊区,远处的光斑明明灭灭像是坠落的星星。他给她裹了三层棉被,最后把自己磨破袖口的棉衣也盖在她腿上。
\"你爷要是知道传家宝箱子装过止疼片...\"苏小暖呵出的白气缠绕着烟花残影,\"会不会掀棺材板?\"
\"他要是见着你现在这样...\"肖强把暖水袋塞进她怀里,\"准说'丫头比雕坏的红木棺材还难伺候'。\"
零点钟声响起时,肖强摸出个铜制小盒。盒里是用ct胶片改造成的灯罩,旋转时会在墙上投出流动的光影:\"这叫走马灯,以前棺材铺给大户人家做过。\"
苏小暖的手指穿过光影,银河在她掌心流淌:\"比奶奶的皮影戏还好看。\"
\"等你好了...\"肖强的喉结动了动,\"我教你在铁皮上刻星空。\"
初春的柳絮飞进病房时,苏小暖能自己走到窗边了。肖强蹲在草坪上修轮椅,螺丝刀突然被阳光照得刺眼。他抬头看见苏小暖在二楼挥手,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里套着他织的毛线背心,针脚歪斜得像是醉汉画的等高线。
\"肖师傅!\"她把手拢成喇叭状,\"接住!\"
肖强慌忙伸手,接住朵用ct片折的玉兰花。胶片边缘的锯齿划过掌心,留下道淡粉色的痕。
护士长叉着腰出现在窗口:\"305床!不准高空抛物!\"
苏小暖吐着舌头缩回去,发茬新长出的青茬在阳光下像片初生的草地。
出院那天,肖强把三轮车改装成带遮阳篷的专座。苏小暖抱着装满药瓶的纸箱钻进后座,忽然发现座椅下垫着个褪色的饼干盒。
\"这是...\"
\"我爷装旱烟的盒子。\"肖强蹬车的背影绷得笔直,\"后来给我装螺丝钉,现在正好放药。\"
苏小暖掀开斑驳的铁皮盖子,里头躺着半卷风干的艾草、几颗生锈的图钉,还有张泛黄的照片:十五岁的肖强站在棺材铺门口,手里拎着只未完工的木雕鸭子。
\"原来你当过艺术家。\"她戳了戳照片里少年乱糟糟的头发。
\"那时候...\"车轮碾过减速带,颠簸把后半句震碎在风里,\"...觉得当木匠比上学有意思。\"
暮色染红筒子楼时,苏小暖在饼干盒底层发现张卷烟纸。泛黄的纸片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棺材草图,边角有行褪色的铅笔字:\"给强娃压岁钱买糖,莫再偷我的刨花。\"
\"你爷的字真丑。\"
\"嘘!\"肖强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酱油渍,\"张婶说红烧肉得收汁了才能掀锅盖!\"
油烟机的轰鸣声中,苏小暖把烟纸轻轻放回原处。那些关于墨斗线的传说,最终都化作了锅里翻滚的糖色——就像此刻锅铲与铁锅的碰撞声,比任何雕花棺材都更接近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