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高家大院。
风停了,虫鸣也消失了。
院子里只剩下云逍和孙刑者,还有一个刚刚熄了火的药炉,散发着余温。
“大师兄,你看这呆子。”孙刑者气得抓耳挠腮,“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什么古佛,一听就是骗人的。”
云逍摇了摇头。
“不一定。”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至少,在高太公和朱刚鬣看来,那古佛,是真的有效。”
“否则,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孙刑者愣住了:“那你的意思是?”
云逍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一丝光。
“这高老庄,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这里没有妖气,没有魔气,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邪祟之感。”
“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祥和。”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祥和到,令人毛骨悚然。”
他继续说道。
“现在我们知道了三件事。”
“第一,朱刚鬣留在这里,是因为高翠兰。”
“第二,高翠兰得了怪病,叫离魂症。”
“第三,唯一能治这个病的,是那尊所谓的古佛。”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东西。”
孙刑者挠了挠后脑勺的猴毛:“那古佛?”
“对。”云逍点头,“所以,我们接下来的目标,也很明确。”
“去会会那尊古佛。”
“看看它到底是何方神圣。”
孙刑者眼睛一亮,有些兴奋起来。
“要打架吗?俺老孙最喜欢了。”
云逍瞥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傻子。
“打什么打?”
“我们是来取经的,是斯文人。”
“得用脑子。”
他拍了拍孙刑者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二师弟,今晚,我们干一票大的。”
两人回到高家安排的客房。
玄奘正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他那身僧袍下的肌肉线条,即便在静止时也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金大强则像一尊门神,笔直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看见两人回来,玄奘眼皮都没抬一下。
“谈完了?”
“谈完了。”云逍答道。
“结果?”
“结果就是,问题比预想的还大。”云逍言简意赅。
孙刑者在旁边补充:“那头猪,恋爱脑,没救了。”
玄奘缓缓睁开眼,眼神里没有半点意外。
“意料之中。”
他似乎对朱刚鬣的状况早有预判。
云逍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师父,今晚我和二师弟准备夜探高家。”
玄奘眉毛一挑:“哦?需要为师帮忙把门砸开吗?”
孙刑者嘴角抽了抽,小声嘀咕:“我就知道。”
云逍赶紧摆手:“不不不,师父,这次是技术活,讲究一个潜入。”
“潜入?”玄奘活动了一下脖子,骨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为师的潜入方式,就是把所有醒着的人都打晕。这样就没人知道我们进来了。”
云逍干笑两声:“师父您这叫物理潜入,动静太大。我们这次需要的是……静默潜入。”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金大强。
“大强哥也不用去了。”
金大强耿直地问:“为什么?我能打。”
云逍苦口婆心地解释:“大强哥,你走路带风,落地砸坑。我们是去做贼,不是去拆迁。”
孙刑者在一旁疯狂点头:“对对对,上次在观音禅院,你一脚踩塌了人家半个院墙。”
金大强委屈地低下头:“哦。”
玄奘看了看云逍,又看了看孙刑者,忽然笑了。
“行了,你们两个去吧。”
他重新闭上眼。
“别玩脱了就行。”
“为师不喜欢给徒弟收尸,麻烦。”
云逍和孙刑者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搞定。
白天的高老庄,是一幅流动的盛世画卷。
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田埂上,农夫们唱着山歌,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村口,妇人们聚在一起,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聊着家常。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戏,笑声清脆。
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和谐。
然而,当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沉入西山。
一个无形的开关,被按下了。
刚才还在高声谈笑的村民,会不约而同地停下话头,脸上带着微笑,互相点头致意,然后各自转身回家。
还在追跑打闹的孩子,会被父母一把拉进屋里。
店铺的门板一块块合上,窗户一扇扇关紧。
整个过程,安静,有序,甚至带着一种仪式感。
不出半刻钟,整个高老庄,就彻底“死”了。
再也听不到一丝人声,看不到一盏多余的灯火。
只剩下巡夜的护院,提着灯笼,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过。他们的脚步声,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云逍和孙刑者站在客房的窗边,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这他娘的,比乱葬岗还安静。”孙刑者压低声音道。
“这是宵禁。”云逍说,“一种绝对的,深入骨髓的宵禁。”
“这哪是宵禁,这是集体上坟。”孙刑者吐槽。
云逍没理他,目光扫过远处高家大宅的轮廓。
那里,是整个高老庄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即便到了夜晚,依然能看到墙头上有护院来回巡逻的身影。
“准备好了吗?”云逍问。
“俺老孙什么时候没准备好过?”孙刑者嘿嘿一笑,身体一阵扭曲,瞬间变成了一只不起眼的飞蛾。
他扑腾着翅膀,在云逍耳边嗡嗡道:“大师兄,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找机会进去。目标是哪?”
“药材库房。”云逍的声音很轻,“朱刚鬣的药,还有高翠兰的病,都跟药有关。那里,最有可能藏着秘密。”
“得嘞。”
飞蛾翅膀一振,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
云逍则深吸一口气,身形一晃,如同一缕青烟,贴着墙角阴影,朝高家大宅摸去。
高家的护院,个个都是好手。气息沉稳,目光锐利。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乎没有死角。
云逍像一只壁虎,紧贴在院墙的阴影里,耐心地等待着机会。
忽然,东边的院墙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什么东西?”
“好像是只夜枭,撞树上了。”
几个护院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就是现在。
云逍脚尖一点,身体如落叶般飘起,无声无息地越过墙头,落在了院内的一棵大树的阴影里。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按照白天观察好的地形,避开一队队巡逻的护院,朝着大宅后院的方向潜行。
药材库房,就在那里。
那是一座独立的石砌建筑,看起来异常坚固。门口守着四个护院,比其他地方的守卫还要精锐。
云逍躲在假山后,皱起了眉头。
硬闯,绝无可能。
他闭上眼,【通感】异能缓缓催动。
空气中,各种气息开始在他的感知里变得清晰。
花草的清香,泥土的腥气,护院身上淡淡的汗味……
还有,一股浓郁的,混杂着上千种药材的独特香气。
那香气,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指引着方向。
他顺着香气,绕到了库房的后墙。
这里的守卫相对薄弱一些。
墙壁是用巨大的青石垒成,严丝合缝。
云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摸在冰冷的石面上。
【通感】发动。
无数信息涌入脑海。
石头的年龄,工匠的情绪,风雨侵蚀的痕迹……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锁匠,在用神魂感知着这面墙的每一个“关节”。
很快,他找到了。
一块石头,与其他石头之间的衔接,有极其细微的差异。
那是一种“新”的感觉。
这块石头,被人动过。
云逍嘴角微微上扬。
他没有用蛮力,而是将一股巧劲,顺着石头的纹理,缓缓渗入。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那块近百斤重的青石,竟然被他像抽屉一样,无声地抽了出来。
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云逍侧身钻了进去。
一股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药香,扑面而来。
库房内,漆黑一片。
云逍没有点火,他在黑暗中,视物如常。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库房。
这里是一座用珍稀药材堆起来的金山。
一排排巨大的木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木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贴着标签的玉盒,瓷瓶,木匣。
千年的人参,被随意地捆成一捆,像萝卜一样堆在角落。
万年的何首乌,散发着莹莹宝光,被当成柴火码放着。
还有龙涎香,麒麟竭,凤血藤……
这些在外界任何一株都足以引起腥风血雨的顶级天材地宝,在这里,就像大白菜一样,随处可见。
云逍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镇魔司的宝库他也去过。
但和这里比起来,镇魔司的宝库,简直就是个杂货铺。
高家,哪来这么恐怖的财力?
这已经不是一个乡绅能拥有的财富了。
就算把整个大夏皇朝的国库搬空,也未必能凑齐这么多神药。
云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个装着紫色灵芝的玉盒。
【通感】。
一股宁静,祥和,安逸的气息,顺着指尖流入他的神魂。
没有怨气。
没有魔气。
没有血腥。
只有最纯粹的,安魂养神的药力。
他又接连触摸了十几样药材。
结果,全都一样。
这里所有的药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安抚神魂。
云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本以为会找到什么邪恶祭品,或是炼制魔药的材料。
结果,找到了一座“安神药山”。
这完全颠覆了他的预设。
如果高家是在搞什么邪魔外道,他们囤积这么多安魂药材干什么?
给被他们残害的怨魂超度吗?
这不合逻辑。
云逍的目光,开始在库房里仔细搜索。
他相信,这里一定还有别的线索。
他的“细节癌”又犯了。
地面上的灰尘厚度,木架上的划痕,药材摆放的顺序……
任何一丝不协调,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终于,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里的地面,有一块地方的灰尘,比别处要薄上那么一丝丝。
而且,那块地板砖的边缘,有被反复撬动的轻微磨损。
云逍蹲下身,伸出手指,在那块地板砖上轻轻敲了敲。
声音,有些空。
下面有暗格。
他没有费力去撬,而是再次动用【通感】,感知着暗格的结构。
很快,他找到了机关所在。
是旁边木架的一根支柱,可以旋转。
他握住那根支柱,按照特定的顺序,左三圈,右三圈……
“嘎吱……”
一声轻响,那块地板砖缓缓向上弹起。
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
云逍探头看去,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铁盒。
锁,是凡间的精铁锁,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他指尖轻轻一划,锁芯应声而断。
打开铁盒。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武功秘籍。
只有一本厚厚的,用牛皮做封面的日记。
日记的封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看得出,主人经常翻阅。
云逍将日记拿了出来。
他没有立刻翻开。
而是将手掌,轻轻地覆盖在日记的封面上。
【通感】。
轰。
一股庞大而复杂的情绪洪流,瞬间冲入他的识海。
有初为人父的喜悦。
有女儿患病时的惊慌与恐惧。
有寻医问药时的奔波与劳累。
有倾家荡产时的无奈与绝望。
有求神拜佛时的虔诚与卑微。
最后,是找到“古佛”,看到女儿病情好转时,那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与感激。
这些情绪,如此真实,如此浓烈。
没有一丝虚假。
云逍的心,微微一沉。
他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字迹,苍劲有力。
“贞观元年,三月初六,晴。吾女翠兰,今日满月。其貌随母,粉雕玉琢,惹人怜爱。吾高远,此生无憾矣。”
云逍一页页地翻下去。
日记详细记录了高翠兰从出生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起初,都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爱与期盼。
直到高翠兰三岁那年,日记的笔锋,陡然一变。
“贞观四年,七月十五,雨。翠兰初病,高烧不退,时常昏睡,口中胡言。遍请名医,皆束手无策。吾心如刀绞。”
“贞观五年,正月。翠兰病愈重。时常惊醒,眼神空洞,不识亲人。有郎中断言,此乃离魂之症,魂魄不稳,药石无医。天何酷,降此大难于吾女。”
接下来的十几年,日记的内容,都围绕着给高翠兰治病。
高太公卖掉了祖产,遣散了家仆,带着女儿,踏上了漫漫求医路。
他去过东海之滨,求见过仙人。
他去过南疆深山,寻找过巫医。
他甚至去过北地魔宗的遗址,希望能找到传说中的招魂之法。
他散尽万贯家财,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日记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挣扎,痛苦,与一个父亲濒临崩溃的绝望。
“贞观十五年,冬。家财散尽,走投无路。翠兰已昏睡三月,气息日渐微弱。吾跪于雪中,求告无门。莫非,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到这里,云逍都能感觉到那股透纸而出的悲凉。
转机,出现在下一页。
“贞观十六年,春。路遇一游方僧人。僧人见翠兰,言其有救。赠吾一尊古佛石像,言,此佛有大慈悲,大法力。若诚心供奉,日夜祈福,或可保翠兰一命。”
“……吾本不信鬼神。然,已无他法。姑且一试。”
“……三日后,奇迹现。翠兰竟从昏睡中醒来。虽仍虚弱,然神智已清。能唤吾‘爹爹’。吾抱女痛哭,跪拜古佛,磕头至血流满面。”
从那以后,日记的内容,就变成了对“古佛”的歌功颂德。
高太公带着女儿,回到了高老庄。
他将古佛供奉在祠堂,日夜香火不断。
高翠兰的病,竟然真的稳定了下来。
虽然还需要每日祈福,用佛前供奉过的药材煎药,但至少,命保住了。
高老庄,也因为古佛的“庇佑”,变得风调雨顺,富庶安康。
日记里,还提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古佛有灵,然亦有禁忌。每逢月圆之夜,阴气最盛,翠兰魂魄最易离散。需于子时,在祠堂举行‘安魂大典’,以全庄之阳气,辅以佛力,方能镇住其欲散之魂。此典,需绝对清净,不容外人打扰,故立下宵禁之规,违者,即为欲害翠兰之人,杀无赦。”
看到这里,云逍全明白了。
所谓的“宵禁”,所谓的“秘密仪式”,根源都在这里。
不是什么邪恶祭祀。
而是一种极端的,以全村人的行为为代价,为高翠兰续命的“治疗仪式”。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于几天前。
“……天蓬元帅,乃神仙中人。其对翠兰一往情深,吾心甚慰。有他相助,翠兰或可痊愈。然,吾心亦有隐忧。古佛之力,虽能续命,却似有他图。庄中之人,日益虔诚,却也日益……麻木。不知,此举究竟是救女,还是……饮鸩止渴。”
最后一句话,写得极其纠结。
一个“饮鸩止渴”,道尽了高太公内心的矛盾与不安。
云逍合上日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现在面临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高太公,是好人还是坏人?
从动机上看,他是一个为了救女儿,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的伟大父亲。
从行为上看,他用一种诡异的方式,统一了全村人的思想,剥夺了他们的夜生活,甚至可能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东西。
这其中的善与恶,已经很难用一条清晰的线来划分了。
云逍将日记放回铁盒,恢复原状。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库房。
当他回到客房时,孙刑者已经等在那里了。
“怎么样,大师兄?找到什么妖魔鬼怪的证据没?”他急切地问。
云逍摇了摇头。
他把在库房的发现,和日记的内容,简单地说了一遍。
孙刑者听完,也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这叫什么事啊?”他挠着头,一脸的难以置信,“搞了半天,不是妖怪作祟,是一个老头在给女儿治病?”
“可以这么理解。”云逍说。
“那我们还管不管了?”孙刑者有些迷茫。
“管。当然要管。”云逍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高太公的父爱,是真的。”
“高翠兰的病,也是真的。”
“但那个‘古佛’,绝对有问题。”
他看着孙刑者,一字一句地说道。
“它赐予的,不是庇佑,是控制。”
“它治疗的,不是病,是魂。”
“它拿走的,是整个高老庄所有人的……自我。”
“这已经不是治病了。”
“这是在用一个更大的谎言,去掩盖一个悲剧。”
“而我们,就是要揭穿这个谎言。”
孙刑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直接去砸了那佛像?”
“不行。”云逍否决道,“没有证据,我们就是恶人。在朱刚鬣和高老庄村民眼里,我们就是要害死高翠兰的凶手。”
“那怎么办?”
云逍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既然找不到‘物证’。”
“那我们就去……测试一下‘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