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了。
高太公热情地安排众人住下,庭院深深,客房雅致,处处透着富贵与妥帖。
玄奘自始至终没多说一句话,回房后便盘膝而坐,宛如一尊石佛,只是那偶尔睁眼时闪过的精光,让空气都变得有些焦躁。
孙刑者蹲在院子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地拔着草。
猴脸之上,满是迷茫。
说好的妖魔呢?说好的强抢民女呢?
结果人家是自由恋爱,郎情妾意,连岳父都点头了。
这剧本不对。
他这个奉旨前来棒打鸳鸯的,此刻显得格外多余,甚至有点邪恶。
“二师弟。”
云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孙刑者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干嘛,大师兄。”
“别拔了,那草没得罪你。”云逍在他身边坐下,“走,带你去见个老同事。”
孙刑者斜了他一眼:“谁?”
“天蓬元帅啊。”云逍笑得像只狐狸,“你不也是天庭编制内的?叙叙旧,应该的。”
孙刑者把手里的草根一扔,跳了起来。
“不去!我跟他不熟!”
他才不想去见那个小白脸。
想当年他在天庭何等威风,这呆子不过是管天河的,见了自己也得客客气气。
如今倒好,自己成了个戴罪的猴,人家却在这人间享福,还有美人相伴。
越想越气。
“师父的耐心可不好。”云逍幽幽说道,“你是想在这儿拔草,还是想让师父帮你松松筋骨?”
孙刑者身体一僵。
他回头看了一眼玄奘房间的方向,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山岳般的压力。
他咽了口唾沫,态度立刻软了下来。
“咳,大师兄说的是。”
“同僚一场,是该去探望探望。”
他理了理身上破烂的锁子甲,一脸的正气凛然。
云逍心中暗笑。
拿捏这只摸鱼猴,实在是太简单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往后院走去。
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转过一处月亮门,只见一处清净的小院里,朱刚鬣正守在一个小泥炉前,拿着一把蒲扇,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
炉上,一个瓦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他神情专注,英俊的侧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曾经统帅八万天河水军的天蓬元帅,此刻竟像个凡人家的寻常夫君,在为妻子煎药。
孙刑者看见这一幕,眼角抽了抽,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云逍却看得津津有味。
他不动声色地探入自己的神魂气海。
在那片金色的海洋中,一只粉红色的小猪崽正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口水直流,肚皮一起一伏。
再看看眼前这个剑眉星目,痴情款款的朱刚鬣。
云逍忽然觉得,这世界真是充满了恶趣味。
“朱元帅,别来无恙。”云逍笑着上前。
朱刚鬣闻声回头,见到是云逍和孙刑者,连忙起身行礼。
“见过圣僧,见过……这位……故人。”
他对云逍还算客气,但看到孙刑者时,眼神明显有些疏远和警惕。
孙刑者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元帅好雅兴,亲自煎药。”云逍的目光落在那个药罐上。
朱刚鬣脸上露出一丝忧色,轻声道:“翠兰身子弱,这药得仔细看着火候,不能假手于人。”
说着,他又蹲下身,继续扇风。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罐子里煮的不是草药,而是他的整个世界。
云逍心中了然。
突破口,就在这了。
他给孙刑者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元帅对翠兰姑娘,当真是情深义重。”云逍感慨道。
朱刚鬣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眼中满是柔情。
“能遇上翠兰,是我三生有幸。”
云逍看着他这副恋爱脑上头的模样,再想想自己体内那个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八戒。
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他决定验证一下。
“元帅,实不相瞒。”云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过去,“我从京城来时,带了些好东西。”
朱刚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云逍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
那画上,是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衣衫半解,媚眼如丝。
正是云逍临行前,顺手从魏知书房里“借”来的珍藏版美人图。
“此乃京城第一画师,丹青圣手吴道子的亲笔,专为宫中贵人所绘。”云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元帅久居乡野,想必许久未见这般风情了,特来与你共赏。”
孙刑者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大师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人家正跟未婚妻你侬我侬,你拿春宫图给人家看?
这是人干的事吗?
朱刚鬣的目光,果然第一时间就被吸引了过去。
他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分。
眼神死死地盯着那画卷,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那是属于雄性的本能。
云逍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看来,根子里的东西,是没变的。
然而,就在下一秒。
朱刚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像是被冷水浇头,猛地清醒过来。
他触电般地移开视线,甚至不敢再看那画卷一眼。
他猛地转向后方,看了看高翠兰那亮着微弱灯火的房间,仿佛能从那里汲取力量。
随即,他转回头,对着云逍,一脸严肃,义正言辞。
“圣僧,请收起此物!”
“请自重!”
“我朱刚鬣,此生心中只有翠兰一人,岂会被这等俗物动摇心神!”
他说得斩钉截铁,正气凛然。
只是那双眼睛,在说完之后,还是忍不住又往画卷的方向,飞快地瞟了一眼。
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收了回来。
“噗。”
云逍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成了。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眼前这个帅哥,本质上还是那个八戒。
只不过,现在他所有的荷尔蒙,都被一个叫“高翠兰”的防火墙给拦截了。
这恋爱脑,简直比猴哥头上的金箍都铁。
孙刑者在一旁看得是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两人都神神叨叨的。
云逍收起画卷,脸上换上一副敬佩的神情。
“元帅道心之坚定,晚辈佩服。”
“是我唐突了。”
朱刚鬣见他收起画,这才松了口气,脸色也缓和下来。
“圣僧言重了。”
“只是,还请圣僧莫要再试探朱某。”
他倒也不傻,看出了云逍的意图。
“好说,好说。”云逍摆摆手,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元帅如此人物,为何会甘愿留在这凡尘俗世,当一个上门女婿?”
这问题,很直接。
孙刑者也竖起了耳朵,这也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
朱刚鬣沉默了片刻。
他看了一眼药炉的火,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圣僧有所不知。”
“当年人皇陛下失踪,三界动荡。我奉玉帝之命,来此地镇守一处上古封印。”
“本以为,此生就要与这穷山恶水为伴,枯坐万年。”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寂寥。
云逍心中一动。
封印?
这高老庄底下,有封印?
“直到,我遇见了翠兰。”
朱刚鬣的声音,瞬间又变得温柔起来。
“她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枯寂的生命里。”
“我承认,是我有负天恩,是我玩忽职守。”
“但我……离不开她。”
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恋爱脑”,没有丝毫的掩饰。
“为了她,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元帅之位,便是这天,我也不要了。”
孙刑者在一旁听得直挠头。
他无法理解。
为了一个凡人女子,放弃神仙的身份和职责?
这呆子,真是疯了。
云逍却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更深层的信息。
“元帅神通广大,翠兰姑娘只是凡人之躯,寿元有限。”
“百年之后,又当如何?”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朱刚鬣脸上的柔情,瞬间被浓浓的忧愁所取代。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圣僧,你有所不知。”
“翠兰她……等不到百年之后了。”
“她的病,很重,很奇特。”
云逍心中一凛,知道最关键的信息要来了。
他故作关切地追问:“哦?是何种病症,竟连元帅也束手无策?”
朱刚鬣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到。
“凡间的郎中,称之为……离魂症。”
离魂症?
云逍和孙刑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从未听说过这种病。
“具体是何症状?”云逍追问。
“她的魂魄,不稳。”
朱刚鬣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时常会陷入昏睡,有时醒来,甚至会不认得我,不认得她爹。”
“我用尽了仙家法术,寻遍了灵丹妙药,都只能勉强维持,却无法根治。”
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这位前天蓬元帅,在提到爱人病情时,第一次露出了身为强者的无力与痛苦。
云逍终于明白了。
难怪他第一眼看到高翠兰时,会感觉到那种“魂不守舍”的虚无感。
原来,她的灵魂,真的在离散。
“那……如今是如何维系的?”云逍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朱刚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混杂着感激与虔诚的复杂神情。
“是古佛。”
“是庄里供奉的那尊古佛。”
“高伯父说,是古佛的慈悲法力,庇佑着翠兰,才将她即将离散的魂魄,重新聚拢起来。”
“每日,都要去佛堂祈福,接受佛光洗礼,才能安稳一日。”
“这罐药,也必须在佛前供奉过,才能有安魂之效。”
孙刑者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
“什么古佛,我看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
“离魂症?俺老孙活了这么久,就没听说过这种病!”
“依我看,就是有妖怪在作祟,吸食她的魂魄!”
“砰!”
一股恐怖的气势,从朱刚鬣身上轰然爆发。
他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地瞪着孙刑者,周身仙气涌动,将地上的石子都震得跳动起来。
“泼猴!休得胡言!”
“你敢亵渎古佛,就是想害死翠兰!”
那一瞬间,云逍感觉到的,不再是一个痴情女婿,而是那个执掌天河,威严赫赫的天蓬元帅。
这股力量,深不可测。
孙刑者被这气势一冲,也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好了好了!”
云逍赶紧站到两人中间打圆场。
“元帅息怒,我这师弟心直口快,没有恶意。”
“他也是担心翠兰姑娘的安危。”
朱刚鬣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瞪着孙刑者,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
云逍知道,自己猜对了。
高翠兰的病,就是朱刚鬣的逆鳞。
而“古佛”,则是维系他希望的唯一稻草。
任何对“古佛”的质疑,都会被他视为对高翠兰的直接威胁。
想靠言语说服他,绝无可能。
看着朱刚鬣那副“为了老婆我谁都敢拼命”的架势,云逍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想要揭开高老庄的真相,只能从那个所谓的“古佛”下手。
而且,必须找到实质性的证据。
否则,说服这个恋爱脑,比让孙刑者主动去挑水还难。
“药好了。”
朱刚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重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端起了滚烫的药罐。
他的注意力,瞬间又回到了高翠兰身上。
仿佛刚才那个气势滔天的元帅,只是一个幻觉。
他端着药,头也不回地走向房间。
“两位圣僧,朱某要照顾翠兰,恕不奉陪了。”
话音落下,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院子里,只剩下云逍和孙刑者。
“大师兄,你看这呆子!”孙刑者气得抓耳挠腮,“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什么古佛,一听就是骗人的!”
云逍却摇了摇头。
“不一定。”
“至少,在高太公和朱刚鬣看来,那古佛,是真的有效。”
“否则,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孙刑者愣住了:“那你的意思是?”
云逍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这高老庄,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这里没有妖气,没有魔气,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邪祟之感。”
“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祥和。”
“祥和到,令人毛骨悚然。”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现在我们知道了三件事。”
“第一,朱刚鬣留在这里,是因为高翠兰。”
“第二,高翠兰得了怪病,叫离魂症。”
“第三,唯一能治这个病的,是那尊所谓的古佛。”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东西。”
孙刑者挠了挠头:“那古佛?”
“对。”云逍点头,“所以,我们接下来的目标,也很明确。”
“去会会那尊古佛。”
“看看它到底是何方神圣。”
孙刑者眼睛一亮,有些兴奋起来。
“要打架吗?俺老孙最喜欢了!”
云逍瞥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傻子。
“打什么打?”
“我们是来取经的,是斯文人。”
“得用脑子。”
他拍了拍孙刑者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二师弟,今晚,我们干一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