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的声音很平静。
“灵山,如何了?”
这个问题,才是核心。
金蝉舍身崖,自己的陵寝,这些都只是结果。
他想知道的,是因。
是什么样的敌人,什么样的战争,能让他玄奘,马革裹尸。
云逍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后的摊牌时刻到了。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用最平实的语气,陈述一个他所知道的,冰冷的事实。
“据弟子所知……”
“灵山,最终沦陷了。”
话音刚落,孙刑者就“噌”地一下跳了起来。
他手里的香蕉掉在地上,沾满了灰。
他也顾不上了。
“啥玩意儿?沦陷了?”
猴子瞪大了眼睛,一脸的匪夷所思。
“被谁啊?仙帝打过去了?还是哪个不长眼的妖神去砸场子了?”
云逍摇了摇头。
他看着玄奘,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里没有佛。”
“只有……被魔气侵蚀,堕落了的古佛。”
魔。
这个字眼,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玄奘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孙刑者则是彻底炸了毛。
他一把将云逍拉到自己身后,龇牙咧嘴地对着玄奘。
“师父!听见没!我就说那帮秃驴不是好东西!”
“还取经,取个屁!这未来都给咱剧透了,这就是个送死团建啊!”
他上蹿下跳,唾沫横飞。
“咱不去了!散伙!现在就散伙!”
“猴爷我还没活够呢!回我的花果山,当我的山大王去!”
“师父您也别干了,找个地方开个武馆,凭您这身板,保准生意兴隆,徒子徒孙满天下!”
然而,玄奘依旧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剑,死死地钉在云逍身上。
“后来的我,如何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仿佛讨论的,是别人的生死。
云逍心中对这位师父的敬意,又多了几分。
能在听到自己注定的死讯后,还如此平静,这份心性,已非凡人。
“您……”
云逍的语气变得沉重。
“您后来将他们全部镇压了。”
“那个【金蝉舍身崖】,就是您的埋骨之地。”
孙刑者彻底蔫了。
他跑到玄奘身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师父那铁块一样的胳膊。
“师父,您……真死了啊?”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云逍。
那眼神中的暗流,愈发汹涌。
云逍知道,必须抛出那个最关键,也是最无法解释的矛盾。
“可最奇怪的地方,也就在这里。”
他皱起眉头,脸上满是真实的困惑。
“在我那个时代,也就是万年之后,西域佛国依旧存在,依旧有佛主,名号……也叫玄奘。”
“如果师父您已经陨落在了万年前,那万年后的那位佛主……”
“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头。
是啊。
如果玄奘死了。
后来的玄奘是谁?
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一个继承了名号的后人?
可金大强,这尊佛魔同炉的傀儡,分明就是眼前这位玄奘的手笔。
它守护的秘境,又是玄奘的陵寝。
这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
也形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孙刑者脑子里的毛都快被他自己薅光了。
“等会儿,等会儿,让猴爷我捋一捋……”
“师父您死了,又没完全死?”
“后世有个跟您同名同款的,还造了个铁疙瘩给您看坟?”
“这……这是什么阴间操作?”
金大强在一旁,憨憨地挠了挠自己的金属脑袋。
他听不懂太复杂的逻辑。
但他听懂了“陵寝”和“陨落”。
他走到玄奘面前,那双没有感情的电子眼,竟流露出一丝类似悲伤的情绪。
他伸出巨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玄奘的肩膀。
“主人,节哀。”
玄奘:“……”
观音禅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巨大的谜团,压得喘不过气来。
许久。
玄奘忽然动了。
他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陷入沉思或迷茫。
他反而……
伸了个懒腰。
那魁梧的身躯舒展开来,发出噼里啪啦的骨骼爆响。
“呼……说得我有点口渴。”
他环顾四周,然后目光落在了那个已经被打成一滩烂泥的金池长老身上。
“喂,那个谁,还有气没有?给本座上杯茶。”
金池长老:“……”
我要是能动,我先给你上柱香!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把所有人都搞懵了。
孙刑者结结巴巴地问:“师……师父,您不纠结了?”
玄奘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纠结什么?”
“死不死的问题,等死了再说。”
“本座现在比较关心另一个问题。”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云逍,眼神里忽然多了几分……八卦。
“小子,你接着说。”
“既然我后来那么惨,那我那些红颜知己呢?她们如何了?”
云逍一愣:“红颜知己?”
“对啊!”玄奘理直气壮地一拍胸膛,“想我玄奘,风流倜傥,英俊不凡,有点红颜知己不是很正常吗?”
“尤其是大夏皇朝那位女帝,她后来没跟着我上灵山?”
“啧,可惜了,那样的女子,若是不能成佛,实在是暴殄天物。”
云逍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他万万没想到,在如此沉重的宿命话题之后,玄奘关心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这位师父的脑回路,果然异于常人。
他想了想,迟疑地回答道:“这个……弟子不知。”
“我所知道的,万年后灵山上,最终成佛的,好像只有……”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
“一个,是这只臭猴子。”
孙刑者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得意地叉起了腰。
“哦?后世的猴爷我,成佛了?”
“不错不错,总算没白忙活。佛号是什么?威风不威风?是不是叫‘齐天大圣佛’?”
云逍想了想八戒的描述,摇了摇头。
“好像是叫……斗战胜佛。”
“斗战胜佛?”孙刑者撇了撇嘴,“听起来就像个打手,没劲。”
云逍没理他,继续说道:“还有一个,是一头猪。”
“猪?”
这次,连玄奘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他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惋惜,也有一丝痛心。
云逍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但他没有点破,只是接着说。
“哦,对了,还有一个。”
“是个……疯批美人。”
“疯批美人?”玄奘和孙刑者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云逍点点头,“具体是谁,弟子就不清楚了。”
玄奘听完,扼腕叹息。
他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脸上满是忧伤。
“唉,红颜易老,红颜易老啊。”
“想必是万年的时光,磨去了她们的绝代风华,最终与大道无缘。”
“可惜,可叹。”
那悲天悯人的模样,配上他那一身爆炸性的肌肉,显得极其违和。
云逍嘴角抽了抽,强忍着吐槽的欲望。
这位师父,不仅神经质,还是个自恋的淫贼。
一旁的孙刑者,却从云逍的话里,听出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他脸上的嬉皮笑脸收敛了起来,变得严肃。
“小子,你刚才说,灵山被魔占了。”
“那仙界呢?”
“人皇昊陛下,绝不会允许‘魔’这种东西存在于世间。”
“他老人家,难道没有出手?”
这是孙刑者心中,最后的底线。
师父会死,灵山会败,这些他虽然震惊,但还能接受。
可人皇昊,是他心中不败的神话。
是定海神针。
只要人皇还在,天,就塌不下来。
云逍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吐出了几个字。
“仙界,破碎了。”
“人皇昊……不知所踪。”
轰。
仿佛一道九天神雷,在孙刑者脑海中炸开。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不……不可能!”
他失声尖叫,状若疯癫。
“你在撒谎!你一定是在撒谎!”
“陛下他……他怎么会……”
云逍叹了口气。
“我骗你做什么。”
“你又不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骗你有什么好处?”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孙刑者的头上。
他愣住了。
所有的激动,所有的疯狂,都化作了一片茫然。
是啊。
骗我做什么呢。
他缓缓地蹲下身,抱着头,不再说话。
那不可一世的齐天战圣,此刻像一个失去了信仰的孩子,显得那么无助和落寞。
气氛,再次变得压抑。
云逍觉得,得说点好消息,缓和一下。
“不过,师父,也有一件好事。”
“在后世,虽然古佛一脉堕落了,但您创立的新佛,却流传了下来,而且很是广大,信徒亿万。”
果然,玄奘一听这个,立马就来了精神。
他脸上的忧伤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得意。
“善哉,善哉!”
他双手合十,宝相庄严。
“我就说嘛,本座的道,才是唯一正确的道!”
说着,他猛地一振臂,鼓起了自己那比寻常人大腿还粗的肱二头肌。
“看看!这才是佛法!”
“充满了力量,充满了美感!”
“那些只会念经的家伙,懂个屁的佛法!”
云逍和金大强看着那油光锃亮的肌肉,齐齐点头。
嗯,师父(主人)说得对。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圣……圣僧……”
是金池长老。
他不知何时缓过来一口气,正用一种看神仙的眼神,看着玄奘。
“圣僧……袈裟……袈裟真的不是小僧偷的啊……”
“是那黑熊精……真的是他……”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嘴硬。
云逍都懒得理他了。
他走到那头还在昏迷的黑熊精旁边,踢了踢它。
黑熊精“嗷”的一声醒了过来,睁着一双芝麻绿豆大的小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
当它看到玄奘时,巨大的身体猛地一抖,差点又晕过去。
云逍蹲下身,用【通感】仔细探查。
在这头熊妖身上,他只“品尝”到了纯粹的恐惧,以及对苞米和香蕉的渴望。
没有谎言,没有贪婪。
他又看向金池长老。
在这滩烂泥身上,除了贪婪,他还品尝到了一丝微弱但极其熟悉的……魔气。
和万年之后,他在阿鼻城、在谛听身上感受到的,同出一源。
云逍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万年之前,魔就已经存在了。
只是,他们似乎,不叫“魔”。
玄奘看了看黑熊精,又看了看金池长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别演了。”
“是不是你偷的,本座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指着金池长老,冷声道。
“你身上的味道,和灵山那帮虚伪的家伙,一模一样。”
“恶心。”
说罢,他不再理会金池,而是看向云逍。
也就在这一刻,他脸上所有的玩味,所有的神经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看着云逍,仿佛在看一个从命运长河中爬出来的幽灵。
云逍心中一凛。
他知道,最后的审判,来了。
自己关于“魔气”的无心之言,彻底暴露了穿越者的身份。
玄奘没有纠结于“魔气”是什么。
他展现出了超凡的洞察力,当场戳破了云逍的所有伪装。
“你,不属于这个时代。”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云逍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所有的计谋,所有的伪装,在这位暴力圣僧的面前,都像一层薄纸,被轻易洞穿。
然而,玄奘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云逍的大脑,彻底宕机。
“不过,你不是敌人。”
玄奘摸着下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云逍。
“你身上的气息很奇怪,充满了矛盾和违和。”
“你这样的人,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变数。”
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似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本座明白了。”
“你,是某位隐世大能,派来辅佐本座拯救苍生的。”
“你是……天赐的机缘!”
云逍:“???”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位师父的脑补能力,是不是太强了一点?
孙刑者也从失落中回过神来,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云逍。
“师父,您说他是机缘?”
“我看他就是个奸细,满嘴跑火车。”
玄奘一巴掌把他拍开。
“你懂个屁!”
“正是因为他说的未来,太过离奇,太过悲惨,才证明了本座此行的重要性!”
“这个世界,病了。”
“而我,就是唯一的药!”
这位极度自负的救世主,以他独特的逻辑,完美地解释了云逍的存在。
并且,将云逍摆在了一个“辅助者”的位置上。
云逍的脑子飞速运转。
他知道,不能顺着玄奘的逻辑走。
否则,自己将永远处于被动。
必须,夺回主动权!
他看着玄奘,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师父,您说对了一半。”
“我的确不属于这个时代。”
“但我也不是什么机缘。”
“我只是一个……从您失败了的未来,逃回来的……”
“败犬。”
败犬。
这两个字,带着无尽的萧索与悲凉。
成功地让玄奘那澎湃的救世主情怀,为之一滞。
他看着云逍,眉头紧锁。
“你说……失败了的未来?”
云逍点了点头。
“是的。”
“在我的那个时代,灵山已经彻底沦为魔窟。”
“万魔并起,苍生涂炭。”
“而那位继承了您名号的佛主,他……”
云逍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没能守住。”
这个消息,比玄奘自己会死,还要让他难以接受。
自己的道,自己的传承,最终……失败了?
“不可能!”
玄奘断然喝道。
“本座的道,是力量之道,是救世之道,怎么可能会失败!”
云逍没有反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玄奘。
那眼神中的悲哀,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终于。
玄奘那霸道绝伦的意志,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看着云逍,看着金大强,看着孙刑者。
看着这一个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和事。
他第一次,对自己“注定成功”的命运,产生了动摇。
许久。
久到孙刑者以为他要站着睡着了。
玄奘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心中的震撼,被他以无上的意志,强行压了下去。
他再次看向云逍,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但那平静之下,却涌动着比之前更加汹涌的暗流。
云逍知道,时机到了。
他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重磅的炸弹。
那个关于未来的结局。
那个他亲身经历的,绝望的结局。
然而,就在他说完这一切之后。
在孙刑者陷入呆滞,金大强不明所以,连云逍自己都觉得气氛压抑到极点的时候。
玄奘,却突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苦笑。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充满了睥睨与不屑的轻笑。
“呵。”
“有趣,真是有趣。”
他掸了掸僧袍上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掸去的,是那沉重的宿命。
“一个……我失败了的结局?”
他抬起头,看向天际。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万年的时光,看到了那个悲壮的未来。
然后,他用一种云淡风轻,却又霸道至极的语气,说道。
“那不是命运。”
“只是一个,写得不好的剧本罢了。”
他转过身,看着云逍,看着他未来的徒弟们。
那张狂放不羁的脸上,带着救世主般的,绝对的自信。
“既然我已知晓。”
“那这结局,便该由为师……”
“亲自来写。”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拯救苍生这种事。”
“除了我,又有谁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