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和孙刑者脸上茫然的表情,不似作伪。
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岁月,曾大闹天宫的妖圣。
一个创立新佛,要砸烂灵山的猛人。
他们,竟然都没听过“魔族”。
云逍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一直以为,魔族是贯穿万古的敌人,是所有生灵的公敌。
可现在看来,这个时代的核心矛盾,似乎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敌人,是灵山那些“虚伪的佛”?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过巨大。
云逍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他刚想追问,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只手掌温热、干燥,却蕴含着山岳般沉重的力量。
云逍的身体瞬间一僵。
他缓缓转过头,对上了玄奘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暴躁与神经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彻一切的审视。
“大徒弟。”
玄奘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你老实告诉为师,你到底,师从何处?”
云逍的心脏咯噔一下。
来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从他拜师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自己的来历,是最大的破绽。
“师父何出此言?”云逍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弟子就是个无名小卒,机缘巧合下得了些传承,一直在山野间独自修行。”
他试图蒙混过关。
“是吗?”玄奘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按在云逍肩膀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云逍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传来,半边身子都麻了。
“年纪轻轻,金身境的修为。”
“身怀我佛门正宗气韵,却不属于为师所知的任何一支法脉。”
“你识得此物,称之为‘魔气’。”
玄奘的目光,落在那一滩烂泥般的金池长老身上。
他伸出手指,凌空一点。
一缕微不可查的黑气,从金池长老体内被抽离出来,在他指尖萦绕。
“为师虽是初见此物,却能感到其中……有些意思。”
玄奘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
好奇。
就像一个孩童,看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
云逍的头皮一阵发麻。
这位师父的神经,果然异于常人。
“师父慧眼如炬。”云逍硬着头皮继续编,“弟子曾在一处上古遗迹中,见过关于这种邪气的记载,所以才认得。”
“上古遗迹?”孙刑者在一旁掏了掏耳朵,懒洋洋地插嘴,“大师兄,你这就不老实了。哪个上古遗迹这么大方,不仅送传承送修为,还附赠百科全书?”
他斜睨着云逍,一副“我看穿你了”的表情。
“依老孙看,你小子来路不明,看着就不像这凡间能养出来的人物。”
“说,你是不是灵山派来的奸细?”
玄奘瞥了他一眼。
“聒噪。”
孙刑者立刻闭上了嘴,继续蹲到一旁,用金箍棒捅起了蚂蚁。
玄奘的目光,重新回到云逍身上。
那眼神平静,却比任何酷刑都更具压迫感。
“奸细?不。”
玄桑缓缓摇头,否定了孙刑者的猜测。
“灵山那帮伪佛,只会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他们培养不出你这样的人。”
他的手掌,从云逍的肩膀滑到后背,轻轻拍了拍。
“最关键的是,你这个人……”
玄奘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不协调。”
云逍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玄奘的洞察力,远超他的想象。
“不协调?”云逍故作不解。
“嗯。”玄奘点头,他绕着云逍走了两圈,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你的言行举止,你的思维方式,甚至你站立的姿势,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你身上,有一种……腐朽的陈暮之气。”
“就像一件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古物,看似崭新,内里却早已被时光侵蚀。”
孙刑者听到这话,捅蚂蚁的动作停了下来,好奇地抬头看了云逍一眼。
“师父,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他摸着下巴,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
“大师兄这人,嘴里总能蹦出些听不懂的词。”
“做事的路数也邪门,看着怂得要死,偏偏总能占到便宜。”
“最奇怪的是,他好像一点都不怕死,可又比谁都惜命。”
“这种矛盾的感觉,确实不像是正常人。”
云逍:“……”
我谢谢你啊二师弟!
你这总结得比我自己都到位。
金大强在一旁,默默地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云逍身前。
他不会说话,但行动已经表明了态度。
玄奘看了金大强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铁疙瘩,倒是有趣。”
他伸手,想去触摸金大强的身体。
金大强身上金光一闪,一股刚猛无俦的气息爆发开来,将玄奘的手指弹开。
“嗯?”玄奘的眉头微微一挑,似乎来了兴致,“有点意思。这炼制手法,倒是有些我当年的影子,却又似是而非。”
他上下打量着金大强,眼中的好奇之色更浓了。
“大徒弟,为师现在对你的来历,越来越感兴趣了。”
玄奘的目光,再次锁定云逍。
“编,你继续编。”
“为师今天有的是时间,听你讲故事。”
他拉过一个蒲团,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一副准备彻夜长谈的架势。
云逍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知道,寻常的谎言,已经不可能骗过眼前这个男人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怎么办?
暴露穿越者的身份?
不,这太惊世骇俗了。
万一被当成异类,直接一巴掌拍死,那可就亏大了。
可不这么说,又该如何解释自己身上的种种疑点?
云逍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沉默着,现场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孙刑者也不再插科打诨,他能感觉到,师父这次是认真的。
玄奘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云逍,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越是平静,云逍的压力就越大。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博弈。
对方早已看穿了一切,只是在等你自己开口。
许久。
云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了玄奘的目光。
“师父,弟子……确实撒谎了。”
他决定,有限度地坦白。
与其被动地被拆穿,不如主动地抛出信息,争取一丝主导权。
“哦?”玄奘的眉毛一扬,似乎并不意外。
“弟子的传承,并非来自什么上古遗迹。”
云逍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
“弟子,是受一位隐世大能所托,前来寻找师父的。”
这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说法。
八戒确实是大能,也确实是他把自己引向了西行之路。
“隐世大能?”玄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名号为何?修为如何?与灵山那帮伪佛,又有何关系?”
一连三问,直指核心。
云逍的心又提了起来。
“那位大能……名号不便透露。”
“至于修为,弟子不知,只知深不可测。”
“他与灵山,似乎是死敌。”
云逍将八戒的经历,稍加修改,套了上去。
“死敌?”玄奘的兴趣更浓了,“既是死敌,为何不亲自出手,反而派你这么个小娃娃来?”
“这……”云逍一时语塞。
他总不能说,那位大能现在是头猪,还睡在自己识海里吧。
“那位大能……受了重伤,神魂不全,无法亲自出手。”云逍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
“神魂不全?”孙刑者又插嘴了,“听起来像是在哪家黑厂加了五百年班,被榨干了啊。”
云逍瞪了他一眼。
你这猴子,嘴怎么就这么欠。
玄奘却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原来如此。”
他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他派你来,所为何事?只是为了让你拜我为师?”
“是。”云逍点头,“那位大能说,当今天下,唯有师父能匡扶正道,砸烂灵山。他让弟子前来,辅佐师父,完成此番大业。”
一记恰到好处的马屁,拍了过去。
玄奘听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辅佐我?凭你?”
云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话,太伤人了。
“弟子修为低微,但愿为师父鞍前马后,在所不辞。”云逍姿态放得很低。
玄奘摇了摇头。 玄奘摇摇晃晃
“不。” “不。 ”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云逍面前。
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要将云逍的灵魂都看穿。
“你还是没说实话。”
“或者说,你只说了一半的实话。”
云逍的心,猛地一沉。
“你身上的那股不协调感,不是因为你师从某位大能。”
“也不是因为你身怀秘密。”
“而是因为……”
玄奘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这个人,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
轰!
云逍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瞳孔骤缩,死死地盯着玄奘,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他怎么会知道?
这不可能!
穿越时空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很惊讶?”
玄奘看着云逍的反应,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浓了。
“为师说过,你身上有股陈暮之气。”
“那并非修为或功法所致,而是你的神魂本源,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你的神魂,就像在一条名为‘时光’的长河里,被浸泡了太久太久。”
“久到……已经与我们这些‘河里的鱼’,变得格格不入。”
玄奘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云逍的心上。
他引以为傲的穿越者身份,最大的秘密,竟然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被对方用如此玄妙的方式,窥探到了一丝端倪。
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能用“猛人”来形容了。
他是怪物。
一个彻头彻尾的,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怪物。
孙刑者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不属于这个时代?师父,啥意思?难道大师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玄案瞥了他一眼:“跟你这猴头不一样。他是从‘未来’,掉进来的。”
“未来?”孙刑者挠了挠头,更迷糊了。
云逍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谎言,在玄奘那洞彻一切的目光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人,赤裸裸地站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
“看来,为师猜对了。”
玄奘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恶意,反而带着一丝……兴奋。
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
他拍了拍云逍的肩膀,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温和。
“别紧张,徒弟。”
“为师对你的来历,没有恶意。”
“相反,为师很高兴。”
云逍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为师创立新佛,立志要救这苍生于水火,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玄奘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此等逆天之举,必有天命加身。”
“而你,一个来自未来的‘异数’,出现在为师的面前。”
“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他竟直接将云逍的存在,归结为自己救世之路上,上天赐予的“祥瑞”和“机缘”。
这脑回路……
云逍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吐槽了。
自负到这种程度,也算是一种境界了。
“所以,你不必再编造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言。”
玄奘的语气,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玩味。
“老老实实地告诉为师。”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然后,他缓缓开口,问出了那个让云逍无法回避,也无法辩驳的终极问题。
“说吧。”
“是哪位隐世的大能,派你来辅佐为师,拯救这苍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