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那平淡无奇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言出法随的魔力。
话音刚落,那头三百斤的黑熊精,身体猛地一抽,小眼睛瞪得溜圆,随即两眼一翻,四肢僵直,竟是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口中,还溢出了一丝白沫。
场面一度十分诡异。
云逍上前,用脚尖踢了踢那庞大的身躯,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他心中一阵无语。
这位师父,属实是把“物理威慑”这门艺术玩明白了。
都不用动手,一句话就能把金丹境的妖精吓得口吐白沫,魂飞魄散。
“师父,那袈裟……”云逍收回脚,看向玄奘。
玄奘瞥了一眼地上装死的黑熊精,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上那种特有的、看什么都烦的表情又浮现了出来。
“弄醒,问。”他言简意赅。
“师父,这……”云逍有些为难。
这熊看起来胆子比针尖还小,再吓一次,怕不是要当场吓死。
孙刑者在一旁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开口:“大师兄,你这就不懂了。对付这种滚刀肉,就得师父这种专业的来。”
他一副“你还年轻”的过来人姿态。
云逍懒得理他,蹲下身,仔细观察起这头黑熊精。
它体型壮硕,毛发黑亮,但那张脸上,一双小眼睛挤在一起,显得格外憨厚无辜。此刻即便是昏迷,嘴角还向下撇着,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云逍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一个能悄无声息潜入观音禅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走锦襕袈裟的贼,会是这副德行?
它的气息,浑厚纯粹,是山野精怪的路子,但其中没有半分狡诈与凶戾。
反倒是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憨傻劲,怎么也掩盖不住。
云逍心中一动。
他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正义毒打”,这黑熊精除了抱头鼠窜和哭嚎,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它招供的内容,也全是些偷苞米、偷香蕉的鸡毛蒜皮。
这不符合一个江洋大盗的心理素质。
难道……
云逍不动声色,指尖悄然搭在了黑熊精厚实的皮毛上。
【通感】,发动。
一瞬间,无数驳杂的情绪味道涌入他的感知。
最浓烈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惧。
那味道,像是腊月寒冬掉进了冰窟窿,深入骨髓,让神魂都为之战栗。这股恐惧,正源自旁边那位肌肉虬结、眼神不善的暴力圣僧。
恐惧之下,是汪洋大海般的委屈。
那味道,酸涩无比,像是没熟透的青杏,又带着泪水的咸苦。仿佛一个孩子心爱的玩具被抢走,还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一顿,百口莫辩,只能缩在角落里偷偷掉眼泪。
云逍仔细地“品尝”着。
他试图寻找一丝贪婪的味道。
没有。
一丝恶意的味道。
没有。
一丝谎言的味道。
还是没有。
这头熊的内心,就像一张白纸,除了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以及此刻被恐惧和委屈填满的空白,再无他物。
一个彻头彻尾的憨憨。
云逍的动作僵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一脸不耐烦的玄奘,又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黑熊精。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我……好像打错人了。
前世的记忆碎片中,黑熊精确实和袈裟失窃案有关,但具体细节,他早已模糊。
他只记得有这么个角色,便先入为主地将其当成了犯人。
可【通感】不会骗人。
这头熊,比窦娥还冤。
云逍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走到黑熊精旁边,蹲下,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它那身黑亮的皮毛上,轻轻拍了拍,帮它掸去身上的尘土。
动作轻柔,甚至带着一丝歉意。
“师父,二师弟,稍等片刻。”
他说着,从储物法宝里摸出一个水囊,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凑到黑熊精的嘴边,喂了它几口。
玄奘眉头皱得更深了:“你在做什么?”
孙刑者也一脸莫名其妙:“大师兄,你这是打完了,又给颗甜枣?职场pUA也没你这么玩的。”
云逍没理他们,只是专注地照顾着黑熊精。
半晌,黑熊精悠悠转醒。
它一睁眼,就看到云逍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又昏过去。
“别怕,别怕。”云逍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
他扶着黑熊精坐起来,又帮它顺了顺背上凌乱的毛发。
黑熊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搞蒙了,缩着脖子,小眼睛里满是警惕和迷茫。
云逍看着它,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
他郑重其事地开口道:
“熊兄,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是好人,刚才打你有点疼。”
黑熊精:“???”
孙刑者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大师兄,你脑子被驴踢了?”
金大强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补充了一句:“是熊。”
玄奘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被消耗。
他一步跨到云逍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大徒弟,你最好给为师一个合理的解释。”
云.逍站起身,神色恢复了平静。
“师父,我明白了。”
“什么明白了?”
“这头熊,不是贼。”云逍笃定地说道。
“不是他?”玄奘眼神一凝,“你凭什么这么说?”
“直觉。”云逍面不改色地胡扯,“师父您看,这妖精蠢得恰到好处,傻得浑然天成。一个能从您眼皮子底下偷走袈裟的贼,怎么可能是这种货色?”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它的脑子里,除了苞米就是香蕉,根本装不下那么复杂的计谋。刚才我审问它,它除了交代偷了多少根苞米,一个字都没多说。这不是嘴硬,这是真的不知道。”
这番歪理邪说,竟让玄奘陷入了沉思。
他上下打量着那头还在发懵的黑熊精,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如此蠢物,确实不配偷我的东西。”
孙刑者在旁边小声嘀咕:“这逻辑……绝了。合着不是因为它无辜,是因为它不够格?”
云逍没理他,继续道:“师父,你想想,是谁一口咬定是这黑熊精偷了袈裟?又是谁,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
玄奘眼神一凛:“金池。”
“没错。”云逍点头,“贼喊捉贼,监守自盗。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孙刑者摸着下巴,一副资深职场专家的模样:“有道理。项目出了问题,第一时间甩锅给别的部门,这是常规操作。那个叫金池的,业务很熟练嘛。”
“走!”
玄奘不再废话,转身就朝洞外走去,步伐虎虎生风。
他最恨别人骗他,更恨别人把他当傻子一样耍。
云逍跟在后面,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头黑熊精。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香蕉,扔了过去。
“熊兄,刚才多有得罪。这个,算我赔你的医药费。”
说完,他转身跟上了玄奘的步伐。
黑熊精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香蕉,又看了看云逍远去的背影,小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困惑。
……
观音禅院。
金池长老正坐立不安地在大殿里踱步。
他时不时地望向后山的方向,眼中既有期待,又有一丝隐藏不住的担忧。
就在这时,三道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正是玄奘一行人。
金池长老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关切的笑容:“圣僧回来了!可曾将那偷盗袈裟的孽畜擒获?”
他一边说,一边朝玄奘身后张望,似乎在寻找被捆绑的黑熊精。
玄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说话。
云逍上前一步,叹了口气,一脸沉痛地说道:“长老,别提了。那黑熊精……狡猾得很,我们去晚了一步,让他给跑了。”
“跑了?”金池长老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佛宝失窃,贫僧……贫僧万死难辞其咎啊!”
他捶胸顿足,演得情真意切。
云逍看着他的表演,心中冷笑。
“不过,也并非全无收获。”云逍话锋一转。
“哦?”金池长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圣僧有何发现?”
“那黑熊精虽然跑了,但我们在它的洞府里,发现了一些线索。”云逍故作神秘地说道,“那妖精有个习惯,喜欢把偷来的宝贝,藏在它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金池长老下意识地追问。
“它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云逍缓缓道,“所以,它把袈裟……藏回了禅院。”
金池长老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正常,强笑道:“这……这妖孽,竟如此大胆!”
“是啊。”云逍点头,“而且,它还留下了一句暗号。说只有这禅院真正的主人,才能找到它藏东西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金池长老的表情。
对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所以,我想请长老行个方便。”云逍图穷匕见,“让我们搜查一下禅院,尤其是……长老您的禅房。”
“这……这如何使得!”金池长老脸色大变,断然拒绝,“贫僧的禅房,乃是清修之地,怎容外人随意搜查!圣僧这是在怀疑贫僧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副受到了奇耻大辱的模样。
云逍笑了笑:“长老误会了。我们不是怀疑您,我们是怀疑那头熊。它狡猾得很,说不定就把东西藏在您的房间,好嫁祸于您。我们搜查,也是为了还长老您一个清白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金池长老一时间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就在他犹豫之际,一直沉默的玄奘,缓缓地开了口。
“要么,让我们进去搜。”
“要么,我把这禅院拆了,再慢慢找。”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
金池长老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看着玄奘那比自己大腿还粗的胳膊,毫不怀疑对方能说到做到。
权衡再三,他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请便。”
云逍微微一笑,对玄奘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径直走向金池长老的禅房。
金池长老的禅房,布置得比大殿还要奢华。
檀香木的桌椅,金丝楠木的床榻,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摆满了各种珍奇古玩。
哪里像个出家人的房间,分明是个富家翁的宝库。
玄奘一进门,就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孙刑者则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摸摸西看看,嘴里啧啧称奇:“乖乖,这老和尚比俺老孙当战圣的时候还会享受。这得贪了多少香火钱?”
云逍没有理会这些,他一踏入房间,便悄然开启了【通感】。
瞬间,整个房间的“味道”,都在他的感知中变得清晰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贪婪之味。
那味道,像是放置了多年的陈油,混合着铜钱的铁锈味,油腻而腥臭。
这股味道的源头,遍布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值钱的物件上,都附着着一层。
云逍的目标,却不是这些。
他闭上眼睛,仔细分辨着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锦襕袈裟的清圣气息。
很快,他捕捉到了。
那股气息,正被一股极其浓烈的贪婪之味所包裹,指向了房间内侧的一面墙壁。
云逍睁开眼,径直走了过去。
那是一面挂着一副《猛虎下山图》的墙壁。
金池长老跟在后面,看到云逍的动作,心头猛地一跳,急忙开口道:“圣僧,那只是一面普通的墙壁……”
云逍没有理他,只是伸出手,在那副画上轻轻敲了敲。
咚、咚、咚。
声音,有些空洞。
墙后有暗格。
云逍转过头,看向金池长老,微微一笑:“长老,看来那头熊,还真是喜欢跟您开玩笑。”
金池长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还在嘴硬。
“聒噪!”
玄奘早已不耐烦。
他大步上前,根本不屑于寻找什么机关。
砂锅大的拳头,被金色的气血包裹,对着那面墙壁,就是一拳。
“轰!”
一声巨响。
整面墙壁轰然倒塌,烟尘弥漫。
墙壁之后,一个暗格显露出来。
暗格内,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盒子上,锦襕袈裟那独有的佛光宝气,即便隔着盒子,也隐隐透出。
真相,大白于天下。
全场,一片死寂。
金池长老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孙刑者吹了声口哨:“嚯,人赃并获。这下没得洗了。”
玄奘缓缓转过身,神经质地在原地踱了三圈。
他没有看地上的金池长老,也没有看那件失而复得的袈裟,而是指着自己的脸,问云逍:“大徒弟,你看为师的表情,是不是很像个傻子?”
云逍嘴角抽了抽,没敢接话。
玄奘又原地转了两圈,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光头。
“一个老骗子,一个蠢和尚……”
“浪费我的时间,浪费我的表情,还浪费我的体力去后山走了一趟……”
他越说越气,身上的肌肉开始一块块坟起,金色的气血不受控制地溢出体表,将他整个人都染成了一尊黄金战神。
“贫僧今天,就要替佛祖清理门户!”
他猛地停下脚步,双目圆瞪,对着瘫软在地的金池长老,发出一声惊天怒吼。
“大威天龙!”
话音未落,他魁梧的身躯如炮弹般射出,瞬间出现在金池长老面前。
“世尊地藏!”
一拳轰出,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爆鸣。
“般若诸佛!”
第二拳。
“般若巴嘛空!”
第三拳。
……
一套行云流水的组合拳,快得只剩下一连串的残影。
每一拳都结结实实地轰在金池长老的身上,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响声。
金池长老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整个人就像一个破麻袋,被轰得离地三尺,在半空中不断翻滚,骨骼碎裂声不绝于耳。
云逍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
好家伙,这哪里是佛法,这分明是拳皇里的八神庵在放“八稚女”。
这位师父的暴力美学,真是贯彻到了极致。
一套连招打完,玄奘收拳而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而金池长老,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浑身骨骼尽碎,经脉寸断,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
云逍走上前,蹲下身,假意探查金池长老的鼻息。
他的指尖,却悄然搭在了对方的脉搏上。
【通感】再次发动。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探查情绪。
在金池长老那濒临溃散的生命气息中,云逍“品尝”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东西。
一股阴冷、腐朽、带着死寂与怨毒的“味道”。
魔气!
云逍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股魔气,和他万年后在镇魔司、在阿鼻城接触到的魔气,同宗同源!
虽然极其微弱,仿佛只是被污染了一丝,但其本质,绝不会错。
怎么会这样?
万年之前的大夏皇朝,竟然就已经有魔气的存在了?
这个发现,颠覆了云逍的认知。
他一直以为,魔的出现,是后世才有的事情。
一个巨大的谜团,在他心中升起。
他必须搞清楚。
云逍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对玄奘说道:“师父,这老和尚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邪气,阴冷歹毒,不像是正道修为。”
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用词,试图旁敲侧击。
“师父,二师弟,你们可知一种浑身散发着邪恶、腐朽气息的‘魔族’?”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两人,希望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线索。
然而,玄奘和孙刑者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孙刑者掏了掏耳朵,懒散地说道:“魔族?没听过。名字听起来就不好惹,跟他们打,加班费给够吗?”
玄奘则是皱起了眉头,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神看着云逍。
他沉吟片刻,冷冷地开口。
“魔族?没听过。”
“这世上,只有不讲道理的妖,和灵山那帮虚伪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