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淮澜腥影
弘治二十八年三月,淮水流域连降半月春雨,河水泥浊如浆,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芦苇与腐木,在入海口的“沉龟滩”回旋成涡。近几日,滩涂边总传来奇闻:每日黎明,退潮后的泥地里会浮出只巨大的玄龟,背甲上天然浮现“福寿”二字,晨光下泛着青金色光泽,监龟官龟厉说这是“河神显灵”,预示着淮水永固、五谷丰登。
谢明砚仍以“谢掌柜”之名,摇着艘小渔舟混在渔民里,船头系着的螺哨(替代骨哨)被河水浸得发亮,哨身缠着当地特有的“水腥藤”(一种生在河泥里的藤蔓,断口渗黏液如血),吹响时带着河泥混着腐鱼的腥气,像无数水泡在喉咙里破裂。
“谢掌柜,这沉龟滩的水,趟不得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相邻的渔舟上传来,嘶哑得像是被水泡透的朽木。谢明砚撑着篙转头,看见老渔民龟翁蹲在船尾,手里的鱼叉尖豁着个口,叉柄缠着块发黑的麻布,遮住了手腕上的疤痕——那是三年前被龟厉用铁锚砸的,至今每到阴雨天就流脓,手腕向里歪成个诡异的角度,像被河泥泡软的树枝。
龟翁的船板上摊着张渔网,网眼挂着些细碎的骨头,细看竟是孩童的指骨,上面还缠着几缕未腐烂的水草。“龟大人说这是‘河神赐福’,”老人往水里啐了口,浑浊的唾沫在浪里打了个旋就散了,“每见一次神龟,渔民就能免半年渔税,可那甲上的字……”他突然按住胸口剧烈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滴在船板上,洇开片暗红,“是用娃们的血描出来的。”
谢明砚的赤脚踩在湿滑的船板上,脚心突然被什么东西硌得发疼——是枚嵌在船缝里的贝壳,壳内侧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龟”字,边缘沾着暗红的结晶,放在鼻尖一闻,有河泥的腥气,还有点淡淡的铁锈味,想必是混了血。他想起昨日在滩涂边看见的“神龟”足迹,那足印边缘的泥块泛着青黑色,当时只当是河泥本色,此刻才惊觉那颜色太深,像是掺了什么东西。
“您是说……”谢明砚的声音被河风撕得发飘,眼角瞥见远处插着的“监龟旗”,那是面青布旗,绣着只衔珠的玄龟,旗下停着艘官船,甲板上的龟厉正指挥渔民往水里撒着什么,粉白色的,遇水就化。
龟翁突然抓住谢明砚的船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腕的旧伤被扯裂,血珠滴在水里,瞬间引来群小鱼啄食。“那是‘迷河粉’,”老人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两潭积满淤泥的浅坑,“是龟厉让人采了淮底的‘醉鱼草’,晒干了磨成粉,混着娃们的血撒在水里——鱼吃了会浮上水面,人闻了会眼花,远远看见龟甲上的字,就当是河神显灵了。”他猛地指向沉龟滩深处的“祭龟台”,那是座用青石砌的高台,半截浸在水里,台边的芦苇丛里飘着些破烂的孩童衣衫,“我亲眼看见,二柱家的妞儿就是被这粉迷了心窍,自己走进深水区,再也没上来……”
谢明砚望向那座祭龟台,台顶的石龟雕像背甲光滑,隐约能看见“福寿”二字的轮廓,可仔细看,字的边缘有细微的刻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风掠过水面,带着股甜腥气,不是鱼鲜,是血腥混着水草腐烂的味道,闻着让人胃里发沉。
(一)龟甲秘纹
龟翁从怀里掏出块被水浸透的桐木片,边缘用炭笔蘸着河泥写的字已晕成黑团:“神龟者,虐龟也。以童血调河泥,混渔民指骨粉涂于龟甲,晒则显字,借潮涨隐痕,伪称天授。”
谢明砚捏着桐木片的手猛地收紧,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木片夹层里夹着半片孩童的乳牙,牙釉质上留着几道浅浅的刻痕,像是孩子在剧痛中用指甲抠出来的。
“这是龟生的牙……”龟翁的声音突然哽咽,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的皱纹往下淌,滴在桐木片上,晕开片水渍,“我那孙儿,去年刚满六岁,就因为说‘龟甲的字是画的’,被龟厉绑在祭龟台的石柱上,用烧红的铁刷……”老人突然捂住嘴,指缝里漏出的呜咽被河水的“哗哗”声吞没,“他们说这样的‘血肉颜料’,才能让字在龟甲上‘长牢’……最后……最后连骨头都被绑在石龟腹下,说是给河神当‘祭品’……”
谢明砚低头看向船板上的贝壳,壳内侧的“龟”字被血浸得发乌,突然想起昨日退潮时,石龟腹下的泥地里露着个小小的木筏,筏上拴着个贝壳串成的项链,想必是龟生的玩物。他突然明白,那所谓的“福寿”二字,哪里是什么河神恩赐,分明是用孩童的命铺成的符咒。
(二)驯龟秘辛
三更的河雾最浓时,谢明砚与林羽划着渔舟,借着岸边渔火的微光摸到祭龟台后的“驯龟棚”。那是座用芦苇和竹木搭的棚子,半截架在水上,棚顶漏着缝,能看见里面晃动的火光,混着孩童压抑的啜泣,在雾里荡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听里面的动静。”林羽的铁链缠在手腕上,链环沾着河水,凉得像冰。谢明砚扒着棚柱往里看,十几个龟役围着口大木盆,盆里盛着青黑色的泥浆,漂着层细碎的皮肉——是水腥藤汁混着刚从孩童指节上刮下的血沫,旁边的石臼里,碎骨与河泥正被捣成糊状,扬起的灰雾在火光中闪着青绿色的磷光。
木盆旁的木桩上,绑着个穿粗布褂的男孩,冻得发紫的小脚泡在浅水里,右手掌心被铁针刺得血肉模糊,指缝里还夹着块未刻完的木龟。他的脸被河雾熏得发白,嘴唇咬出了血,却死死忍着不哭,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只被网住的小鱼苗——谢明砚的心猛地一缩,那是龟翁的小孙子龟芽!
“龟大人说了,这娃的血最‘净’。”一个豁嘴龟役捏着龟芽的手指往泥浆里按,血珠滴在泥上,瞬间晕成青黑色,顺着木盆边缘的纹路凝成“寿”字的最后一笔。他的声音里带着贪婪的笑:“用他的血调的泥,涂在龟甲上三年都不褪色,送进宫去,咱兄弟少说也能捞个河泊所吏当当!”
龟芽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铁链在木桩上“哗啦”作响。“放开我!你们是骗子!”他的声音因为寒冷而发颤,却异常清亮,“这字是用血画的!我哥就是被你们这样害死的!”
豁嘴龟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揪住龟芽的头发,把孩子的脸往木盆里按:“小杂种还敢犟嘴!再哭就把你绑在石龟腹下,让潮水淹了,跟你那多嘴的哥作伴去!”
龟芽的哭声突然拔高,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看见木盆底的阴影——那是个小小的贝壳哨,上面刻着只小乌龟,是他哥哥龟生用贝壳磨的,去年还吹着给他听《采莲曲》。
谢明砚的短刀“噌”地出鞘,刀光划破雾色。林羽突然甩出铁链,缠住最前面两个龟役的脚踝,猛地一拽,两人“扑通”跌进水里,溅起的泥浆糊了满脸。谢明砚趁机劈开绑着龟芽的铁链,豁嘴龟役的铁叉已经戳过来,他侧身躲过,刀风扫过木盆,满盆的青黑泥浆泼了龟役一身,那些混在泥里的骨粉粘在他脸上,像敷了层尸灰。
龟芽跌进谢明砚怀里时,怀里掉出个小小的鱼篓,篓底用贝壳刻着“爷救我”三个字,刻痕深得几乎把篓底刻穿。谢明砚脱下自己的粗布衫裹住孩子,才发现龟芽的后背全是细密的划伤,伤口里嵌着河沙,像撒了把碎玻璃——是被龟役用芦苇杆抽的,想来是为了让他“老实”。
“别怕,我带你出去。”谢明砚的声音放柔,指尖触到孩子后背的伤口时,龟芽瑟缩了一下,却咬着牙没哭,只是往他怀里缩得更紧了些,像抓住块浮木。
二、铁锚凶光
“反了!反了!”棚门被猛地踹开,监龟官龟厉披着鳄鱼皮袍站在雾里,腰间的鎏金“监龟牌”在渔火下闪着冷光,牌面的“润”字被血涂改成“涸”,像块泡烂的龟甲。他踩着艘巡逻艇,艇首装着锋利的铁锚,锚爪上挂着些破烂的布条,想必是从孩童身上扯下来的,身后跟着二十名龟役,手里的铁叉在水声里泛着寒光,叉尖沾着的肉末被河水冲下,滴在滩涂里像一串暗红的珠链。
“谢掌柜,倒是会寻水趣。”龟厉的声音像河底的淤泥,又沉又浊,他的目光扫过谢明砚怀里的龟芽,突然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在捣乱,原来是你这收河鲜的野商。怎么,眼红咱家的‘神龟’?”
他抬脚踩住一块从木盆里泼出的泥浆,青黑色的泥块碎裂的瞬间,暗红的汁液溅在谢明砚的裤脚上,浸成一片紫黑色。“这神龟甲上的一个字,能换百两黄金,”龟厉的语气里满是不屑,“你八辈子都赚不到。”
谢明砚将龟芽护得更紧了些,怀里的龙纹令牌被河水浸得发潮,硌得肋骨生疼。他看着龟厉那张被河风吹得浮肿的脸,突然觉得荒谬——这人竟以为能用孩童的血肉铺就升官路。“龟大人的生意,果然一本万利。”谢明砚的声音冷得像冰,“用孩童的骨头当河肥,难怪神龟长得这么‘灵异’。”
龟厉的脸瞬间涨成青紫色,他猛地从巡逻艇上跃下,手里的铁锚直指谢明砚的咽喉:“放肆!竟敢污蔑河神!”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狠戾取代,“拿下这刁民!敢坏我大事,定要让他尝尝‘沉河’的滋味——把他绑在石龟腹下,让潮水淹了,给河神当祭品!”
龟役们举着铁叉围上来时,林羽突然甩出铁链,缠住最前面两人的脚踝,猛地一拽,两人撞在棚柱上,脑浆混着河泥溅在柱缝里,被河水瞬间冲成暗红。谢明砚趁机抱着龟芽往渔舟冲,却被龟厉堵住去路——他手里拿着那柄特制的铁锚,锚爪铸着龟纹图案,边缘布满倒刺,正是当年砸伤龟翁手腕的凶器。
“尝尝这个。”龟厉狞笑着扑过来,铁锚直取谢明砚的脖颈。谢明砚突然矮身,怀里的螺哨飞出去,正砸在龟厉的额头上,哨口裂开的瞬间,里面的水腥藤汁掉出来,落在龟厉的皮袍上,遇河水瞬间变青,像霉斑一样渗进鳄鱼皮里。
龟厉的动作猛地僵住,像被水腥藤的毒性迷了心神。谢明砚趁机踹开他,跳上渔舟时,听见身后传来龟芽带着哭腔的喊:“我哥的贝壳哨……我哥的贝壳哨还在里面……”
谢明砚回头望了一眼火光中的驯龟棚,那里的每一滴河水都在呜咽。他攥紧了船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淮水的账,必须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