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探狼窝
黄风刮到黄昏时才歇了些,天空褪成灰蒙蒙的铅色,像块浸了水的破毡子。牧队扎营的地方选在一处背风的土坡下,几十顶帐篷像散落的蘑菇,炊烟顺着风势往东南飘,带着股马奶酒和烤羊肉的味道。
谢明砚帮着牧翁把羊群赶进临时搭的羊圈,那是用芨芨草和枯树枝围的,低矮得只能勉强挡住风。羊圈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气,不是羊膻,是酒气混着血的味道——他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指尖沾了点地上的湿泥,放在鼻尖一闻,果然有血草的涩味,还有点淡淡的铁锈味,想必是混了血。
“今晚别靠近祭羊台。”牧翁拄着羊骨杖,低声嘱咐,眼睛往西边瞟了瞟。那里的帐篷比别处大,门口挂着面狼皮旗,是郎桀的住处,“他们今晚要‘驯羊’,说是给神羊换血,其实……”老人的声音哽咽了,“是要给新抓来的娃放血。”
谢明砚的心猛地一沉。他白天就听说,郎桀昨天从邻近的牧村抓了三个孩子,最小的才四岁,说是要选“最纯的心头血”,给那只领头羊换“神纹”。
“您知道他们把孩子关在哪?”谢明砚的声音压得极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刀。
牧翁往西北方向指了指,那里有片黑黢黢的林子,风穿过树梢时“呜呜”作响,像狼在哭。“驯羊坊,”老人的声音发颤,“以前是个烧陶的窑,被郎桀改成了关羊的地方,后面挖了个狼坑,扔下去的……都是不听话的娃。”
三更天,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洒下片惨白的光。谢明砚借着月色往西北走,脚下的草稞子挂着霜,踩上去“咔嚓”响。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狼嚎,听得人头皮发麻。
驯羊坊果然像个废弃的陶窑,用黄土坯砌的墙,墙头插着些断矛,矛尖上挂着风干的羊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门口守着两个牧役,醉醺醺地靠在柱子上,手里的狼鞭拖在地上,嘴里哼着跑调的牧歌。
谢明砚绕到坊后,那里有个低矮的窗口,糊着的羊皮被风刮破了个洞。他踮起脚往里看,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坊里点着几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十几个牧役围着口大陶缸,缸里泡着十几只羊角,液体是暗红的,像稀释的血,表面漂着层白花花的泡沫,细看竟是细碎的皮肉。缸边的石臼里,两个牧役正抡着石锤砸东西,火星溅起来,照亮了臼里的东西——是骨头,细小的,像是孩童的指骨,被砸得粉碎,混着羊骨粉,扬起的灰雾在灯光里飘。
最让他揪心的是墙角的木桩。
三个孩子被铁链锁在上面,最小的那个穿着件粉色的小袄,想必是个女娃,此刻缩在最里面,哭得浑身发抖,嗓子都哑了。旁边两个男孩咬着牙没哭,但肩膀抖得厉害,其中一个穿蓝布褂的,右手食指缠着块破布,渗着血,正是牧翁提过的、昨天被抓来的石头的弟弟,小石头。
“郎大人说了,这女娃的血最纯。”一个歪嘴牧役拿着把小刀,在女娃的胳膊上比划,“用她的血画出来的字,能在羊角上留三年,送进宫里,保准能换个官当当。”
女娃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小手死死抓住旁边的木桩,指甲缝里抠出了血。“我要娘……我要娘……”
歪嘴牧役不耐烦地踹了木桩一脚,铁链“哗啦”作响。“哭什么哭?能给神羊当祭品,是你的福气!”他突然揪住女娃的头发,把她的脸往陶缸边按,“看看这缸里的血,都是你这样的娃的,能让神羊显灵,你该笑才对!”
女娃的哭声突然变了调,不是怕,是惊——她看见缸底沉着个东西,是个小小的布老虎,耳朵上绣着朵小红花,想必是哪个孩子带进缸里的。
谢明砚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他看见小石头突然抬起头,眼里闪着光,猛地往歪嘴牧役身上撞去:“放开她!你们是魔鬼!”
牧役被撞得一个趔趄,反手就给了小石头一鞭子。“啪”的一声,鞭梢抽在背上,布褂瞬间裂开道口子,渗出血珠。“小杂种还敢犟嘴!”牧役骂着,举起鞭子又要打。
就在这时,坊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谢明砚往阴影里缩了缩,看见个黑影贴着墙根挪过来,手里攥着把砍柴刀,是牧翁!老人的腿不方便,走一步晃三下,膝盖处的麻布被血浸透了,在月光下泛着黑红。
“动手!”谢明砚低喝一声,像只豹子似的冲出去,短刀劈断锁着女娃的铁链时,歪嘴牧役的小刀刚好刺过来。他侧身躲过,刀风扫过陶缸,“哗啦”一声,满缸的血汁泼了牧役一身,那些混在血里的骨粉粘在他脸上,像撒了把白灰。
小石头趁机咬了牧役一口,死死咬住不放,疼得那人嗷嗷叫。谢明砚抱起吓傻的女娃,往门口冲,却被从里屋出来的郎桀堵住了去路。
郎桀穿着件黑色皮袍,腰间别着把弯刀,看见谢明砚,眼睛眯成了条缝:“我当是谁在捣乱,原来是谢掌柜。怎么,眼红我的神羊?”他的目光落在女娃身上,突然笑了,“这女娃的血不错,可惜了。”
谢明砚把女娃护在身后,冷声道:“用孩童的血画羊角,也配叫神羊?”
郎桀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抽出弯刀就劈过来。“放肆!敢污蔑牧神,我让你喂狼!”刀风带着股腥气,谢明砚认出那刀鞘上的狼皮,正是三年前拖走羊生的那只狼的皮。
(二)狼坑泣血
缠斗中,谢明砚瞥见坊后的狼坑,用木栅栏围着,里面隐约有绿光闪动,是狼的眼睛。他突然想起牧翁的话,那些不听话的孩子,都被扔进了这里。
“往这边走!”他拽着牧翁,往狼坑的方向退,小石头抱着女娃跟在后面。郎桀带着牧役追过来,火把照亮了坑底——里面铺着层白森森的骨头,有大有小,小的显然是孩童的,上面还缠着没烂的布条。
“把他们赶下去!”郎桀狞笑着,指挥牧役往前逼。栅栏年久失修,被推得“咯吱”响,眼看就要塌了。
谢明砚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火把上一扔,瞬间冒出团浓烟,带着刺鼻的味道——是他白天用硫磺和血草汁做的烟弹。牧役们被呛得直咳嗽,眼睛都睁不开。
“快!”他扶起牧翁,往坑边的陡坡爬。刚爬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郎桀的怒吼:“抓住那个女娃!她的血还没放!”
谢明砚回头,看见个牧役抓住了女娃的衣角,女娃吓得大哭,手里的布老虎掉在地上,滚进了狼坑。就在这时,坑底的狼突然躁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咆哮,不是因为人,是因为那只布老虎——狼坑里突然窜出个小小的身影,扑向布老虎,是个男孩,身上裹着件破烂的羊皮袄,想必是之前被扔进坑的,靠着吃狼剩下的骨头活了下来。
“是狗剩!”牧翁突然喊出声,眼泪涌了出来,“是王老五家的狗剩,三个月前被抓来的!”
郎桀也愣了一下,随即骂道:“还有个活的!一起宰了!”他举起弯刀,就要往坑底跳。
谢明砚抓住机会,甩出腰间的骨哨,正好砸在郎桀的膝盖上。郎桀疼得弯腰,谢明砚冲过去,一脚把他踹进了狼坑。“嗷”的一声惨叫,狼群扑了上去,火把的光在坑底晃了晃,随即灭了。
剩下的牧役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跑。谢明砚没追,他趴在坑边,伸手去拉狗剩。男孩怯生生地伸出手,掌心全是冻疮,还有被狼爪抓伤的疤痕。
“别怕,我们救你出去。”谢明砚的声音放柔,指尖触到男孩的手时,感觉他攥得很紧,摊开一看,是半块啃剩的羊骨,上面用指甲刻着“娘”字,刻痕深得几乎把骨头刻穿。
风又刮了起来,带着狼坑底的腥气。谢明砚望着天边的鱼肚白,知道这只是开始。他怀里的龙纹令牌硌得肋骨生疼,像在提醒他,这片草原上的血债,还得一笔一笔算。
(三)牧地血誓
天快亮时,谢明砚把孩子们送到安全的山洞,牧翁正用草药给他们包扎伤口。女娃抱着失而复得的布老虎,小声啜泣;小石头帮着狗剩擦脸上的泥;狗剩则盯着洞外的羊群,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想起了以前跟着爹放羊的日子。
“郎桀虽然死了,但他的人还在。”谢明砚蹲在洞口,望着远处的祭羊台,“他们肯定会去报官,说我们杀了牧监,聚众造反。”
牧翁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苗“噼啪”响。“怕什么,”老人的声音突然硬气起来,“这草原上的牧民,谁家没丢过孩子?巴特尔家的石头,王老五家的狗剩,还有我家羊生……我们早就忍够了!”
话音刚落,洞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谢明砚握紧刀,却看见是十几个牧民,骑着马,手里拿着弓箭和弯刀,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是巴特尔。
“谢掌柜,我们跟你干!”巴特尔的声音像打雷,“我儿子石头死得冤,今天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让那些官老爷看看,我们牧民不是好欺负的!”
太阳升起来时,祭羊台周围聚满了人。谢明砚站在石堆上,扯开粗布短打,露出里面的龙纹令牌,金光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是当今圣上。”他的声音在草原上回荡,“郎桀用孩童的血伪造祥瑞,残害百姓,罪该万死!从今日起,漠南牧税减免三年,凡敢以‘神羊’为名害民者,三年凌迟处死!”
牧民们举起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光,齐声高喊:“陛下万岁!”声音震得远处的羊群都惊了,四散奔逃,像是在躲避那些浸了血的记忆。
谢明砚望着祭羊台,那里的石柱上还留着捆绑孩子的铁链,地上的血渍早已干涸,变成了暗褐色。他突然明白,民心不是温顺的羔羊,是草原上的狼,被逼到绝境时,会露出最锋利的牙。
三日后,谢明砚离开漠南草原时,狼坑被填平了,上面种了片血草。牧翁说,等血草开花时,孩子们的冤魂就能安息了。狗剩捧着那半块刻着“娘”字的羊骨,非要放在新立的石碑前:“娘,陛下为你报仇了。”
风卷着羊骨上的碎屑飞过草原,落在新抽芽的草场上,像极了去年羊生跟着爷爷放羊时,随手撒下的草籽。
“往哪去?”林羽牵着马,马背上的包袱里,装着串用羊骨做的项链,每块骨头上都刻着个名字,是那些被郎桀害死的孩子。
谢明砚望向东南方,那里据说淮水流域的“神龟”背甲上长出了“福寿”二字,称“河神显灵”。他的指尖抚过龙纹令牌,上面的龙鳞被草原的风沙磨得发亮:“去看看那‘神龟’,是不是也驮着百姓的血。”
草原的风又刮了起来,带着马奶酒的醇香和淡淡的血腥味。谢明砚知道,这趟微服之路还没结束——只要还有人借祥瑞之名害民,他就永远是那个赶着羊群的“谢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