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县衙后院,只剩下两个男人。
一个,是旧江湖的顶点,人人敬仰的“仁义无双”,凝神境九重巅峰的燕南天。
一个,是新世界的开端,“规矩”的化身,深不可测的林风。
空气凝固如实质。
燕南天一生纵横,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压力。
眼前的年轻人,身上明明感知不到任何真气波动。
但他整个人,却似乎就是这片夜色,就是这阵微风,就是这方天地。
他不像一个人。
更像这方天地的意志本身。
“与天下为敌……好大的口气。”
燕南天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低沉如洪钟。
“年轻人,你可知道,这句话的背后是什么?”
“是传承千年的皇权,是盘根错节的门阀,是天下所有尊奉礼法的武林同道。”
“你,是在自掘坟墓。”
“坟墓?”
林风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燕大侠,你有没有想过。”
“对广场上那些分到田地的农户,对城外那些领到热粥的流民……”
“他们过去活着的每一天,都已在坟墓之中。”
他踱了两步,走到石桌旁,自顾自拿起茶壶。
空的。
他也不在意,将一只空茶杯送到唇边,仿佛在品味着什么无上佳酿。
“我不是在掘谁的坟墓。”
“我只是在推开压在他们头顶的墓碑,让他们……见见光。”
“一派胡言!”
燕南天须发微动,一股凌厉到极致的气势骤然爆发!
整个庭院的空气,瞬间被切割成无数锋利的碎片,每一寸空间都布满了无形的剑气。
他身为武林泰山北斗,一生信奉锄强扶弱,斩的是贪官,靠的是铁拳义剑,走的是人间正道。
林风的言论,却像在从根子上,否定他此生的一切。
那股磅礴的气势,足以让凝神境高手当场心胆俱裂。
可落在林风身上,却连他的衣角都未曾吹动分毫。
“燕大侠,你的‘侠’,很了不起。”
林风放下空茶杯,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你杀一个贪官,百姓为你叫好。可你走后,朝廷会派来一个更贪的。”
“你救济一村灾民,他们对你感恩戴德。可明年天灾依旧,他们还是要卖儿卖女。”
“你的剑,很快。”
“你的心,很正。”
“可你救的,终究只是‘一’。”
“而这个世界,烂的是一而再,再而三,烂的是'根’。”
林风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
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直视着燕南天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彷徨。
“你守着旧的规矩,在旧的棋盘上修修补补,自诩行侠仗义。”
“却不知,这棋盘本身,就是吃人的!”
“你!”
燕南天只觉得一股无形利刃,狠狠刺入道心。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轰!
整个庭院的地面,都随他这一步,狠狠一颤!
一股比刚才更为凝练,更为恐怖的剑意,自他体内冲天而起!
那不是真气。
是他一生武道意志的凝聚。
在这股剑意下,假山青苔的脉络,石桌的纹理,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然后被瞬间切割成无数碎片。
他想出手。
不是为了杀人。
是为了问道!
用他手中最强的剑,问一问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最狂的道!
他要亲眼见证,这颠覆天下的狂言背后,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力量在支撑!
然而,林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就是在广场上,弹指间,将王四谦从世间抹去的那根手指。
他将那根手指,轻轻的,点在了身前的空气中。
“嗡——”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轻鸣,直接在燕南天的灵魂深处响起。
他那股冲霄而起,足以斩山断岳的无形剑意,在触碰到林风指尖前方三尺之地的瞬间,骤然停滞。
就像奔腾的怒江,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名为“法则”的堤坝。
紧接着,让他毕生难忘,让他道心崩裂的一幕发生了。
他的剑意,没有被击溃,没有被震散。
而是……
被“理顺”了。
仿佛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被一尊神只轻轻抚过额头,瞬间就平息了所有癫狂。
那股锋利、霸道、斩尽一切的意志,在林风指尖所指之处,变得温和、平顺。
最后,如百川归海,悄然消融,回归于天地。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烟火气。
“这……是什么力量?”
燕南天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只剩下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茫然。
这不是武功。
绝不是!
就算是传说中踏入归真之境,与天地合一的大宗师,也绝不可能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化解他毕生修为凝聚的剑意!
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
“权柄”。
定义规则,扭转法则的权柄!
“燕大侠,你的剑,很快,很利。”
林风收回手指,语气依旧平淡。
“但它终究,还是这方天地的剑。”
“而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跳出这方天地。”
燕南天死死地盯着林风,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究竟是谁?”
“我叫林风。”
林风笑了笑。
“一个想让天下人都能吃饱饭的普通人。”
普通人?
燕南天心中泛起无尽的苦涩。
若你是普通人,那我燕南天,又算什么?
蝼蚁吗?
他一生建立的所有骄傲与自信,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他败了。
不是败在招式上,而是败在了“道”的层面上。
他的道,在这个年轻人的道面前,渺小得可笑。
“爹!”
就在这时,燕青儿端着一壶新沏的热茶,从屋内走了出来。
她瞬间就感受到了院中那诡异到极致的气氛,尤其是父亲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她心中猛地一紧。
“我……我没事。”
燕南天摆了摆手,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林风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忌惮,有迷茫,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最深沉的敬畏。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转身。
一步踏出,身形已在数丈之外。
再一晃,便如一缕青烟,彻底融入深沉的夜色。
只留下一句飘渺的话语,在院中轻轻回荡。
“青儿,此间事了,好自为之。”
父亲走了。
走得那么决绝,又那么仓皇。
燕青儿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滚烫的茶壶,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他会想明白的。”
林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燕青儿回过神,看着林风那张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形象,在她心中变得愈发高大,也愈发模糊不清。
“我爹他……是不是对你出手了?”她紧张地问。
“算是吧。”
林风拿起她手中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她倒了一杯。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我们只是友好的,探讨了一下关于这个世界未来发展方向的几个问题。”
燕青儿:“……”
友好探讨?
我爹那样子,像是被人把一辈子的信仰都给探讨没了。
她看着林风,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的来历,他的目的,他的力量……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座望不见顶的巍峨大山。
“别想了。”
林风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想多了,容易掉头发。”
“你看你爹,双鬓都白了,就是操心操的。”
“噗嗤。”
燕青儿被他这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给逗笑了,心中那份沉重与茫然,竟也奇迹般地消散了不少。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很香。
她看着对面那个在月光下,笑容甚至有些温暖的男人,心中忽然安定了下来。
或许,父亲说得对。
也或许,父亲说得不对。
但自己留下来,亲眼见证这一切。
这个选择,没有错。
她想看看,这个声称要跳出天地的男人,究竟能为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带来一抹怎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