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的话音刚落,贾悦解到一半的丝绦\"啪\"地垂落。
她望着窗纸上晃动的灯笼影子,耳中还响着方才与薛宝钗交锋时的弦外之音——原来那\"查账查到大老爷房里\"的风言风语,竟不是空穴来风。
\"大老爷收房的是哪家的姑娘?\"她指尖轻轻叩着妆台,檀木台面发出细碎的响。
紫鹃凑近些,压低声音:\"听周瑞家的说,是东市春月楼的头牌,名唤莺莺。
大老爷昨儿喝多了,拍着桌子说要给人置个三进的院子,说什么'年下办喜事才热闹'。\"
贾悦的指甲在妆台边缘掐出一道浅痕。
她太清楚贾赦的算盘了——近日她替王熙凤核账,连老太太都夸\"五丫头心细\",这老货定是觉得庶女压过了他这嫡支的风头,偏要在年节里生事,既显自己的体面,又挫她的锐气。
\"去库房。\"她突然起身,斗篷也顾不得披,\"把前五年的内宅支用账册都搬来。\"
紫鹃慌忙拿了手炉追出去。
冬夜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贾悦踩着冰壳子往库房走,靴底与青石板相击的脆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贾赦要置宅院的银子从哪出?
若走公中账,必过王熙凤的手;可他偏要绕过二奶奶,直接去求老太太......这中间,定有旧账可翻。
库房的铜锁结着薄冰,老库头打着哈欠开了门。
贾悦借着火折子的光,一眼扫过架上整整齐齐的账册,指尖从\"乾隆三十年\"划到\"乾隆三十四年\",最后停在\"三十三年春\"那本。
\"就是这年。\"她记得清楚,那年贾赦说要修缮荣庆堂后罩房,说是\"祖宗的屋子不能寒碜\",可后来那房子只刷了层红漆便没了动静。
账册翻到三月那页,她的手指突然顿住——支银三千两的批注上,只有贾琏的签名,没有族中老学究的复核章。
再往后翻,竟连领银人的花押都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浸过又晒干的。
\"紫鹃,取灯来。\"她声音发颤,\"把这几页抄下来,用薄棉纸。\"
烛火在账册边摇晃,贾悦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风中的竹。
她抄得极慢,每个数字都对了三遍,直到窗纸泛白才停笔。
末了将抄好的纸页塞进檀木匣,又用蜜蜡封了口:\"明日卯正,你去请尤氏大奶奶,就说我有要紧东西托她收着。\"
紫鹃捧着匣子的手直抖:\"姑娘,这是......\"
\"尤大奶奶在宁国府,又不管事。\"贾悦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大老爷就是再横,也不好去宁国府翻东西。\"
三日后的议事日,荣禧堂的暖阁里飘着松木香。
贾母歪在软榻上,身边围着邢王二夫人,王熙凤半倚在脚踏上,帕子掩着唇咳嗽。
贾悦刚跨进门槛,就见贾赦掀着狐皮大氅坐了上首,脸上堆着笑:\"老太太,我那新收的莺莺姑娘,原是要接来同住的,可到底是外室......\"
\"大老爷的意思是?\"贾母拨着佛珠,眼尾的皱纹都没动。
贾赦搓了搓手:\"我想在西城置个小院子,也就三进的规模,估摸着两千两银子。
年下办这事吉利,也显得咱们贾家......\"
\"老太君。\"贾悦突然起身,广袖垂落时带起一阵风,\"儿昨日理账,见前年三月大老爷支了三千两银子扩建别院,可那别院的工账本上,只记了五百两的木料钱。\"她从袖中抽出抄好的账页,\"这是当年的支银凭证,复核章都没盖全呢。\"
暖阁里的炭盆\"噼啪\"炸响。
邢夫人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王熙凤的帕子从唇边滑落,露出半分冷笑:\"原来还有这等事?
我竟不知。\"
贾赦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手指着贾悦直抖:\"你......你个庶女,管起长辈的事来了?\"
\"大老爷是贾家长房,自然该以身作则。\"贾悦福了福身,声音清凌凌的,\"若是这三千两说不清楚,往后年下置宅院的银子,怕是也难从公中出。\"
贾母的佛珠停了。
她盯着贾悦手中的账页看了半日,又瞥向贾赦青一阵白一阵的脸,终于叹了口气:\"老货,你当公中银钱是你屋里的体己?
这事儿暂且搁下,等赖大查清楚旧账再说。\"
邢夫人猛地站起来,绣着缠枝莲的裙角扫翻了茶几上的蜜饯盒:\"老太太这是偏着庶女踩嫡支!\"
\"嫂子慎言。\"王夫人轻轻扯她的袖子,\"五丫头也是为了府里好。\"
贾赦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盏跳起来:\"走!\"他拽着邢夫人往外走,皮靴碾过地上的蜜饯,黏糊糊的甜香混着怒气,在暖阁里散不开。
散了议事,王熙凤的小丫头平儿来请:\"我们奶奶说,让五姑娘去她屋里吃茶。\"
王熙凤的屋里烧着百合香。
她斜倚在炕上,手里转着个翡翠手炉,见贾悦进来,突然笑了:\"你这丫头,倒真不是省油的灯。\"
贾悦在脚踏上坐了,接过平儿递的茶:\"我只是不愿府中银钱不明不白地流失罢了。\"
\"明儿老太太要查账,你猜大老爷得急成什么样?\"王熙凤的指尖敲着手炉,\"可我倒要谢你——他从前挪银子总说'二奶奶管家苛待长房',如今倒让你撕了这层皮。\"
窗台上的铜鹤漏滴着水,贾悦望着那滴水,轻声道:\"二奶奶心里明镜似的,我不过是借个由头罢了。\"
王熙凤忽然收了笑,目光沉沉:\"往后你行事,也该留些余地。
大老爷再昏庸,到底是长辈。\"
\"我记着二奶奶的话。\"贾悦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只是有些事,退一步便是深渊。\"
回蘅芜苑时,暮色已经漫上来。
紫鹃举着灯笼迎出来,手里还攥着封信:\"方才门房说,沈府的人送来的,说是沈公子的母亲从江南来了,要在京里住些日子。\"
贾悦接过信,封皮上是沈墨的笔迹,清瘦的小楷带着墨香。
她捏着信站在廊下,看灯笼里的烛火一跳一跳,恍惚想起那日在诗会上,沈墨替她解围时说的话:\"悦妹妹的字,倒比我的还工整三分。\"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她突然有些心慌。
沈夫人来京,原是极寻常的事,可偏在这时候......她低头看信,封蜡上的梅花印还带着余温,像极了沈墨书房里那盆老梅。
\"姑娘,回屋吧,仔细冻着。\"紫鹃的声音裹在风里。
贾悦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
绣着玉兰花的裙角扫过积雪,在地上划出一道浅痕,像极了命运的纹路,正悄悄往未知的方向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