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三日方停,荣国府的青瓦上积着半尺厚的白,廊下铜炉里的檀香混着雪水消融的湿冷,漫进王熙凤的暖阁。
平儿掀着棉帘进来时,正见自家姑娘倚在锦被里咳嗽,帕子上的血渍比前日更深了些。
\"老太太那边传话了。\"平儿放轻脚步,将茶盏搁在炕桌上,\"说二奶奶这病得好好将养,年下的杂事暂且交给五姑娘协理。\"
王熙凤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
她望着窗纸上透进的冷光,喉间腥甜翻涌,却到底笑了一声:\"老太太倒会挑人。\"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咳,震得鬓边珍珠钗乱颤。
平儿忙上前捶背,眼尾渐渐红了:\"姑娘何苦硬撑?
昨儿大夫还说要安心静养......\"
\"罢了。\"王熙凤摆了摆手,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去回老太太,就说我谢她挂心。\"她望着案头堆成山的账册,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再让彩明把这月的庄子地租册、各房月钱支领簿,还有厨房采买单都收拾了,送蘅芜苑去。\"
平儿应了,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五姑娘昨儿差小丫头送了蜜渍金橘来,说是润喉的。\"王熙凤指尖摩挲着炕沿的雕花,没接话,目光却在那摞账册上多停了片刻。
贾悦接到传话时正在看经史子集。
紫鹃捧着个黄铜手炉进来,眉梢带着急:\"老太太屋里的周瑞家的来了,说请五姑娘去荣庆堂。\"她放下书,起身时月白襦裙扫过青砖,\"可是为了二奶奶的病?\"
荣庆堂里烧着松炭,暖得人鼻尖冒汗。
贾母歪在美人榻上,身边围着几个孙女儿。
见贾悦进来,她招了招手:\"悦丫头,你二嫂子这病来势汹汹,我想着你素日心细,便让你帮着管管年下的事。\"她指了指案上的红绸匣子,\"这是各院的支领册子,你且收着,可别让府里乱了章程。\"
贾悦福了福身,指尖触到匣身的烫金纹路,只觉那温度透过锦缎渗进掌心。
她抬眼时眉梢微弯:\"老太太放心,我必仔细着。\"余光瞥见黛玉在角落抿茶,嘴角含着浅淡的笑,倒像是看出了什么。
是夜,蘅芜苑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贾悦伏在案前翻账册,狼毫笔在\"贾赦房\"一栏停住——上月支取了三次野山参、两次鹿茸,用途栏里只写着\"用度\"二字,墨迹还晕着水痕,分明是临时补的。
\"紫鹃。\"她敲了敲账页,\"去请东府的大奶奶来,就说我这儿有两本旧账册想请她帮忙对对。\"
尤氏来的时候裹着葱绿斗篷,发间的珍珠坠子被夜风吹得轻晃。
她接过账册只看了两眼,指尖便颤起来:\"这......这是大老爷房里的?\"
贾悦往炭盆里添了块银霜炭,火星噼啪炸开:\"大奶奶是东府当家人,这府里的体面,总该护着些。\"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若真是哪里记错了,改过来也就是了。\"
尤氏攥着账册的手青筋凸起,过了半晌才重重点头:\"我明白。\"她起身时斗篷扫落了茶盏,瓷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第三日卯时,厨房外传来争吵声。
贾悦刚用过早饭,就见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五姑娘,邢夫人房里的王善保家的要换采买的人,说周嫂子手脚不干净!\"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
李纨正带着巧姐儿做绒花,抬头问:\"可要我同去?\"贾悦笑着应了,两人刚转过抄手游廊,就见邢夫人扶着王善保家的站在厨房门口,脸上挂着冷笑:\"我倒要看看,这荣国府的厨房,到底姓贾还是姓周!\"
周嫂子跪在雪地里,鬓发散乱:\"夫人明鉴,小的每日采买都记着账......\"
\"年关将近,最是要稳当的时候。\"李纨上前一步,将巧姐儿往身后带了带,\"若是临时换了人,采买的规矩、各房的口味都得重新摸,倒怕误了年菜。\"她转头对贾悦笑,\"五妹妹说是不是?\"
贾悦垂眸望着自己绣着玉兰花的鞋尖,声音清清淡淡:\"大嫂子说得是。
老太太昨儿还念叨,今年年节要办得热闹些,可别出什么岔子。\"
邢夫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王善保家的刚要开口,她却甩了甩帕子:\"罢了,不与你们计较!\"说罢转身就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鞋印。
五日后,王熙凤能倚在软枕上喝药了。
平儿扶着贾悦进来时,她正翻着新送的账册,见贾悦来了,指节敲了敲案头:\"拿过来我瞧瞧。\"
账册封皮是新换的月白绫子,翻开第一页就是各房月钱支领表,红笔标着\"已核\"二字;第二页是庄子地租,每笔数目旁都注着\"足秤无欠\";第三页夹着张笺纸,写着\"冬日炭价涨,可换用松炭配硬柴,省银二十两\"。
王熙凤翻到最后一页,忽然笑出了声:\"你倒是比我想得周全。\"她抬头时目光灼灼,\"我原以为你只懂些诗词,没想到这算盘珠子拨得比平儿还响。\"
贾悦福了福身,耳坠子在鬓边晃:\"不过是替二奶奶分担些罢了。\"
出了暖阁,月上柳梢头。
贾悦沿着抄手游廊往蘅芜苑走,转过假山时,迎面撞见薛宝钗。
对方穿着蜜合色夹袄,腕上的金镯子在月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林妹妹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贾悦停住脚步,望着对方鬓角的珊瑚珠,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不过是替大家省些麻烦罢了。\"
薛宝钗的指尖轻轻绞着帕子,眼波流转:\"省麻烦?
我倒听说,有人查账查到大老爷房里去了......\"
\"宝姐姐消息倒灵。\"贾悦转身要走,又停住脚,\"年下事多,宝姐姐也该多操心操心薛姨妈的药罐子才是。\"
两人目光交汇,像两柄未出鞘的剑,在寒夜里擦出细不可闻的轻响。
回房时,紫鹃正给炭盆添炭:\"方才听门房说,大老爷今儿从外头带了个粉头回来,吵着要收房,邢夫人在屋里摔了三个茶盏呢。\"
贾悦解着斗篷上的丝绦,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灯笼,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
那灯笼上的\"贾\"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斑驳的旧色,倒像是要被什么新的东西,慢慢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