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三刻,宁国府天香楼的暖阁里飘着沉水香。
贾珍把茶盏往檀木桌上一磕,青瓷底与漆面相撞发出脆响,惊得廊下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喊\"爷吉祥\"。
\"凤丫头可到了?\"他扯松领口的盘扣,目光扫过窗外压弯的竹枝。
昨儿赖升家的来报,说荣国府里连粗使婆子都在传五姑娘的表侄得了老祖宗青眼,更要命的是平儿去小厨房拿燕窝时,听见周瑞家的跟刘姥姥说\"凤姑娘这两日常往蘅芜苑去\"——这贾悦分明在往王熙凤跟前凑。
\"回爷的话,二奶奶的软轿刚进角门。\"佩凤掀起棉帘,冷风裹着雪粒子钻进来,落在贾珍油光水滑的鬓角上,很快化作水痕。
王熙凤踩着撒花锦鞋跨进门槛时,正见贾珍斜倚在美人榻上,腰间玉牌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她扶着平儿的手褪了大红猩猩毡斗篷,露出月白缎面袄子,腕间翡翠镯子撞出清响:\"珍大哥哥这是唱的哪出?
年下里请我来喝冷茶?\"
贾珍堆起笑,伸手虚引她坐:\"凤丫头这张嘴还是这么利。\"他使眼色让佩凤退下,见门帘彻底垂下,才压低声音,\"我听说老太太昨儿夸了五丫头的什么表侄?\"
王熙凤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茶烟漫上来模糊了眉眼:\"不过是沈家门生的后人,老太太念旧罢了。\"
\"念旧?\"贾珍嗤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桌案,\"凤丫头你心里明镜似的,那贾悦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得脸,又跟你走得近——她一个庶女,要是再把荣国府的权柄攥住,往后咱们这些当叔伯的,可就成了她眼里的刺。\"
王熙凤垂眸盯着茶盏里浮沉的茉莉,指甲盖儿在青瓷上轻轻划了道印子。
她想起昨儿在蘅芜苑,贾悦替她理斗篷时,袖中露出半卷账册,边角染着茶渍却整齐得很——那账册的封皮,和宁国府库房的旧账本一个颜色。
\"大哥哥想让我怎么做?\"她抬眼时笑意盈盈,眼尾的胭脂晕开两朵桃花。
贾珍往前凑了凑,身上的龙涎香混着酒气:\"你我联手,把那丫头的势头压下去。
我保你在荣国府里说话更有分量,年底分例时,东府库房的好料子任你挑。\"
王熙凤的指尖在桌沿敲了三下,像在打算盘。
她忽然掩唇轻笑:\"大哥哥这话说得晚了些——我昨儿刚应了五丫头,帮她核计年下的庄子租子呢。\"
贾珍的脸腾地涨红,刚要发作,却见王熙凤眼波一转,指尖点了点他案头的春宫图:\"不过大哥哥的好意,我哪能不接着?\"她起身拢了拢斗篷,\"年下事多,我先回了。\"
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合上,贾珍抓起茶盏砸在门上,瓷片儿溅在\"松鹤延年\"的屏风上,惊得鹦鹉扑棱着翅膀喊:\"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同一时刻,荣国府蘅芜苑的暖阁里,贾悦正把最后一页账册放进檀木匣。
窗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得她眉峰微蹙——方才金钏儿说,平儿来送玫瑰露时,王熙凤的茜红斗篷在院外停了盏茶工夫,却没进来。
\"姑娘,要加件斗篷么?\"金钏儿捧着银炭盆过来,炭块\"噼啪\"炸开,火星子溅在铜网罩上。
贾悦摇了摇头,指尖抚过匣上的铜锁。
她昨日替王熙凤整理年前账册时,在宁国府的进项里多留了个心眼——那些本该入族库的三十匹杭绸,出库单上的经手人写着\"贾蓉\",可领用人的印章,却是贾珍房里的大丫头瑞珠的。
\"把这个送过去。\"她把檀木匣递给金钏儿,\"跟平儿说,是我替二奶奶备的查账底本。\"
金钏儿接过匣子时,触到匣身微温,想来是姑娘抱在怀里捂了半日。
她刚跨出门槛,就见平儿拎着个锦匣过来,两人在廊下撞了个正着。
\"姑娘说这是苏州新到的胭脂,给五姑娘挑了两样。\"平儿把锦匣塞给金钏儿,又接过檀木匣,手指在匣底摸了摸——那里有道浅浅的刻痕,是她和姑娘约好的暗号。
王熙凤正对着妆台理鬓发,听见平儿回房的动静,镜子里映出她把檀木匣放在妆奁旁的动作。
她放下银簪,匣盖\"咔嗒\"打开的瞬间,目光扫过账页上的朱批,指尖猛地攥紧了帕子。
\"去把来旺家的叫进来。\"她声音发紧,喉结动了动,\"让她带两个稳妥的人,去宁国府库房查去年冬月的出库记录。\"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落在王熙凤的妆台上,很快融成水,把账页边缘洇出个浅灰的圈儿。
三日后,贾母在荣庆堂召集众女眷。
暖阁里烧着地龙,可贾珍一进来,众人还是觉得后颈发凉——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狐皮大氅,眉峰紧拧着,像块结了冰的石头。
\"今日叫你们来,是为年下的族产分派。\"贾母端着茶盏,目光扫过众人,\"凤丫头,你管着家,说说今年的进项。\"
王熙凤起身福了福,袖中账册窸窣作响:\"回老太太的话,原该是好的。
只是前日查账时发现......\"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贾珍,\"宁国府去年冬月,私自调拨了族中三十匹杭绸,用于暖香坞的修缮。\"
满屋子抽气声。
尤氏手里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瓷片儿溅到她月白裙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盯着贾珍发颤。
贾珍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他强撑着笑:\"凤丫头莫不是看错了?
那暖香坞是东府的私产,用些料子算什么?\"
\"私产?\"贾悦起身,手里的账册在烛火下投出一片阴影,\"族规里写得明白,凡属贾氏宗产,无论东西两府,调拨超过十匹绸缎需得族老会签字。
大哥哥的出库单上,可只有瑞珠的手印。\"
她把账册递给贾母,指尖在\"瑞珠\"二字上点了点:\"瑞珠是大哥哥房里的人,这手印,算公还是算私?\"
贾母翻了两页账册,眉峰渐渐拧紧:\"尤氏,你带回去仔细查。\"
尤氏捏着账册起身,手指把缎面封皮攥出褶皱。
她看了贾珍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是,老太太。\"那声音轻得像片雪,落在地上就化了。
散了席,王熙凤借故留在最后。
她望着贾悦的背影,直到人出了荣庆堂,才扶着平儿的手往自己院里走。
雪粒子打在她额头上,她忽然咳嗽起来,手按在胸口直喘气。
\"姑娘,仔细冻着。\"平儿忙把斗篷给她披上。
王熙凤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前面那抹月白身影上。
她摸出袖中帕子擦了擦嘴,帕子上洇开淡红的血渍——这两日总觉得胸口发闷,许是年下操心得狠了。
转过抄手游廊,就见贾悦站在梅树下等她。
梅枝上的雪落下来,沾在她鬓边的珍珠簪上。
\"林丫头,你这步棋走得妙。\"王熙凤笑着走近,声音里带着点喘。
贾悦望着她苍白的脸,目光在她按胸的手上顿了顿,又很快移开:\"不过是借风使船罢了。\"她从袖中摸出个锦盒,\"这是苏州的枇杷膏,二奶奶喝着顺气。\"
王熙凤接过锦盒,指尖触到盒身的温度,忽然笑了:\"你倒是会心疼人。\"她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明儿我让平儿把庄子的账送来,你帮我核计核计——我这两日总觉得头晕。\"
贾悦望着她摇晃的背影,见平儿扶住她的胳膊,这才转身往蘅芜苑走。
雪还在下,她踩过的雪地上留着两行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
当晚,平儿来送账册时,眼睛红红的:\"我们姑娘又咳血了,大夫说要静养......\"
贾悦捏着账册的手紧了紧,望着窗外飘雪的夜空,轻声道:\"你去回二奶奶,账册我明儿一早就看。\"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敲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