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在失去她之后,在这荒芜人间抓住的、最真实的一缕光,是他与她之间,再也无法被斩断的、生命的联结。
他反复看着信上提到的那个名字——央央。
指尖小心翼翼地虚抚过那两个字,仿佛能透过纸张,触碰到女儿娇嫩的脸颊。
“央央……”
他低声念着,眼中是初为人父的、近乎傻气的狂喜与虔诚,
“好名字。定是柔儿取的。央,中心,圆满……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圆满。”
然而,这份狂喜并未持续太久。
当他的目光继续向下,读到天朝帝后咬定“陛下血脉”,并提出“一年之约”时,满眼的温柔瞬间冻结。
“一年?!”
“焱!渊!”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你夺走了柔儿,将她困在你身边!如今……连我的女儿,你也要扣下,百般阻挠?”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拧绞,那种熟悉的、爱而不得的剧痛,混合着新添的、被剥夺父权的愤怒,几乎要将他逼疯。
柔儿是他的!
央央也是他的!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男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拥有她们的一切,而他,连见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等待,都要被施舍一个期限?
“他扣着柔儿不放,如今连我的骨肉也要霸占……”
墨凌川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眼中翻滚着毁天灭地的杀意,
“他是不是觉得,孤真的拿他没办法?”
他几乎要立刻下令,点齐兵马,不管不顾地杀向天朝边境!
他要夺回他的女儿!
墨凌川的眸光落在了宰相特意转述的那句话上——那句,明显带着姜苡柔语气的话:
“央儿尚在襁褓……路途艰险……此非仁德,实是摧残。”
短短一句话,像是最温柔的锁链,瞬间缚住了他即将失控的疯狂。
如被安抚的猛兽,暴戾杀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针扎般的疼痛和……深深的无能为力。
是了。
这是柔儿会说的话。
她是在保护他们的女儿。
大祭司道:“王上息怒。此言不假……婴孩娇贵如枝头初绽的花苞,经不起千里风霜。
若强行接回,路上真有万一……王上,您忍心吗?皇后娘娘……又会何等心痛?”
墨凌川闭上了眼睛。
他爱柔儿,爱到不忍违背她任何意愿。
他爱央央,爱到不敢冒一丝一毫让她受伤的风险,哪怕那意味着更久的等待。
缓缓坐回王座,重新展开那被捏皱的信纸,目光长久地流连在“央央”二字上。
眼中的戾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情感取代——那是父爱初萌的柔软,是对爱人意志的尊重,以及被现实所迫不得不隐忍的痛楚。
“好,一年。孤就等一年。”
“但这一年,本王要给天朝足够的压力,确保央央能顺利回到南诏。”
“传令。黑狼军向边境移动,演练阵型。动静弄大点,让天朝的边防军睡不着觉。”
“联系西域那几个不安分的,告诉他们,南诏愿意提供一些方便,让他们去给天朝的西线找点乐子。”
最后,他铺开信笺,亲自给焱渊写信。
笔锋凌厉,不再含蓄:
“陛下:闻女安康,我心稍慰。然,思女成狂,辗转难眠。
柔儿昔言,稚子不宜远行,吾深以为然,故允一年之期。
然,此一年,若闻吾女有丝毫不适,或尔再行阻隔之举……
尔当知,吾心系柔儿安康,亦系吾女性命。
若不得见,恐心魔肆虐,累及无辜。尔好自为之。”
没有绵里藏针,只有赤裸裸的警告——
你用女儿吊着我,我就用柔儿的命提醒你。我们彼此都有软肋,谁都别想好过。
“央央,等爹爹。一年后,爹爹一定接你回家。到时,谁也不能再把我们分开。”
“柔儿……再等等我。总有一天……” 后面的话,消散在无声的叹息里。
那是一个疯子,在绝望中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丝幻想。
中原·瑶华宫
姜苡柔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她将六宫事务交给德贵妃与娴贵妃,自己整日待在寝殿,常常抱着央央,在窗前一坐就是半日。
目光空洞地落在女儿的小脸上,眼泪一滴一滴,洇湿了襁褓。
她开始用一种近乎病态的细致,记录女儿的一切。
一本洒金册子,被她放在枕边。
上面用清秀却微颤的字迹写着:
“七月初三,央央无意识笑了,嘴角有梨涡,似我。”
“七月十五,央央会自己翻身了,向左,费了很大劲,小脸憋得通红。”
“八月初一,央央抓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不肯放。”
“八月十二,央央发现了自己的脚丫,啃得津津有味……”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从她心头上剜肉,却又被她固执地刻下来。
这日午后,她又对着央央一件还没穿过的、绣着憨态可掬小兔子肚兜默默垂泪。
那兔子,是焱渊见她心情低落,特意让绣娘仿着兔贵妃的模样绣的,想逗她开心。
语嫣与月芽进殿,端着嵌螺钿的朱漆食盒。
“娘娘,”
语嫣将食盒放在榻边小几上,揭开盖子,甜香与温热袅袅升起,
“您午膳就没动几筷子,这是陛下特意让御膳房做的雪山乳酪配蜜渍金橘,说最是开胃温补,嘱咐您一定用些。”
姜苡柔目光未离肚兜,只轻轻摇头:“搁着吧,本宫不饿。”
语嫣眼圈倏地红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
“娘娘,您看看您自己……这才多少日子,下巴尖得都能戳人了,身上骨头摸着都硌手。
奴婢求您,别再这么熬着自己了,陛下定然有办法的!”
姜苡柔声音飘忽如烟:“本宫没事。你们不必忧心。”
她抬眸,视线落在月芽身上,
“月芽,你不是在尚仪局当值么?怎的这时回来了?”
月芽如今已是尚仪局正六品司仪女官,专管宫廷宴会、朝会、祭祀的仪程排布,教导后宫众人礼仪规范,但凡有失仪逾矩之处,皆是由她出面纠察。
她闻声上前一步,并未立即答话,而是整了整官袍,然后跪了下去。
“咚、咚、咚——”
额头顶着金砖地面,磕了三个响头。
“娘娘,奴婢求您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