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忽地上前一步，抬手直指匍匐在地的陈进，声音尖锐而怨毒。
“父皇！人犯陈进在此！”
“此獠罪证确凿，罄竹难书！”
他就是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这贱民的罪行一一罗列，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其一，此人身为太医院判，食君之禄，却不思报国，反倒妖言惑众，私制所谓保和汤，扰乱京畿防疫大局，致使疫情迁延，民怨沸腾！”
“其二，他假借防疫之名，行敛财之实，高价兜售汤药，中饱私囊，大发国难财，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其三，此人狼子野心，包藏祸心，恶意诋毁儿臣研制的神药，阻挠药棚施药，此举与谋逆何异！”
“更有甚者。”
他的语调陡然拔高，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的赵旭。
“其与四弟暗中勾连，狼狈为奸，妄图构陷儿臣，动摇国本！”
父皇最重储君地位，最忌皇子结党。
这一条，足以让赵旭万劫不复。
“其心可诛！其罪当诛！”
“恳请父皇明正典刑，将此獠凌迟处死，以儆效尤！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他每一个字，都带着必杀的决心，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控诉。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伏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身影之上。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却依旧带着几分清亮的声音，突兀地在大殿之中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陛下。”
陈进混沌的意识微微一颤。
这声音……
他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抬起了眼皮。
循声望去。
只见大殿一侧的文官班列之中，颤巍巍地走出一人。
三朝元老，当朝首辅，杨廷和杨阁老。
他由一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身形比往日更加佝偻了几分，脸上那久病初愈的苍白与病容尚未完全褪尽，步履亦有些虚浮不稳。
可那双老眼之中，却闪烁着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凛然正气。
他挺直了那本已有些弯曲的脊梁，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赵瑞脸上的得意之色，在看到杨廷和的那一瞬间，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疑与狠戾。
这老东西，命还真硬！
竟然没死在那疫病之中。
赵旭原本紧握的拳头，在看到杨廷和出现的那一刻，几不可查地松开了些许。
杨阁老，他果然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
杨廷和走到殿中，在距离陈进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颤巍巍地推开搀扶着他的小太监。
然后，对着御座之上的皇帝，缓缓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老臣，杨廷和，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却依旧字字清晰。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陈进身上，移到了杨廷和的身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杨爱卿，平身。”
“谢陛下。”
杨廷和颤巍巍地直起身，目光却并未看向太子，而是转向了匍匐在地的陈进。
那目光之中，带着痛惜，带着不忍，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
他望向御座上的帝王，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
“老臣斗胆，敢问陛下！”
“陈进陈院判，所犯何罪，竟至遍体鳞伤，形容枯槁，几无人形！”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谁也没想到，杨阁老一开口，竟是如此直接的质问。
皇帝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了一下，却并未立刻发作。
杨廷和骤然转身，怒视着赵瑞，那双老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太子殿下！”
“方才所言陈进之罪，可有真凭实据？！”
“若无实据，便是构陷！是诬告！”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向御座，语气沉痛至极。
“陛下，老臣今日，并非为己伸冤，而是要为一人请命，为京畿万民请命！”
他抬手指着地上的陈进，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陈进陈院判，于老臣有再造之恩！”
“京城疫病横行之际，人心惶惶，百药罔效。”
“若非陈院判临危受命，不眠不休，呕心沥血，研制出保和汤，力挽狂澜。”
“若非他不顾自身安危，以命相搏，奔走于疫区，暗中施以保和汤救治。”
杨廷和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泛起泪光。
“老臣这把朽骨，早已是城外乱葬岗中一缕孤魂，又岂能今日再立于这朝堂之上，面见圣上！”
他这条命，是陈进给的。
这份恩情，重如泰山。
今日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杨阁老剧烈地咳嗽起来，苍老的身体晃了晃，手紧紧按住胸口，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一旁的小太监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挥手推开。
他喘息片刻，强撑着站直了身体，复又抬头，目光如炬，直视太子赵瑞。
“太子殿下，你所谓的神药，药性猛烈如虎狼，效用如何，殿下心中当真没有数吗？！”
“老弱妇孺服之，轻则上吐下泻，重则脏腑衰竭，十不存一！”
“那段时日，京城内外，满城哀嚎，白骨累累，户户举丧，家家啼哭！”
“此等惨状，岂是‘神药’二字可以轻轻掩过？！”
“此等夺命之药，又岂是为国为民之举？！”
杨廷和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悲愤，一句比一句泣血。
殿内群臣，闻言无不色变。
太子那神药的传闻，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却未曾想，竟是如此惨烈。
赵瑞的脸色，早已铁青一片，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杀意。
这老匹夫，竟敢当着父皇和文武百官的面，如此污蔑于他！
皇帝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杨廷和的身上，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波澜，只是那眼神，却愈发深沉了几分。
杨廷和目光沉痛地扫过殿内群臣，最后，再次落在了御座之上的皇帝身上。
“陛下！”
“为君者，当以仁德为本，以苍生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