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春禧殿后库。
虞惠章望着堆成小山的黄花梨木盒,鼻尖萦绕着经年陈木与香粉混杂的气息,袖口忽的被木刺勾住,她烦躁地扯了两下,终究放弃,转而踢了踢脚边半开的食盒,里头整齐码着十二方茶砖。
“卓歌,这是哪年的老茶?”
卓歌听到她问话,赶忙凑过来,费力地掰开食盒盖子,仔细辨认着上面模糊的标签。
“是您入宫第四年,家里托商队捎来的并州白茶。那年您刚......伤了身子,连着三月没沾荤腥,老爷夫人心疼,特意选了最嫩的茶芽,用槐花蜜腌过的。”
虞惠章闻言,心下微动。
她记得那段时间,自己因难产大病一场,染上了风寒,整整三个月里被拘在殿内,郁郁寡欢。情急之下,家里便托人送了许多特产入宫, 可如今想起来,那段日子,竟是有些模糊了。
她掰下一小块茶砖,塞进嘴里。
卓歌看着她的举动,无奈摇头。
“姐姐又乱吃东西!这茶得用雪水烹了才好,您这样生嚼,仔细坏了脾胃。”
虞惠章吐了吐舌头,乖乖地把手里的茶块吐进桌上黄杨木的茶盘里。
“知道啦,我只是尝尝味道。”
卓歌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念叨。
“有了小殿下以后,您这性子,还是和在家时一样。”
虞惠章听罢噗嗤一笑,甩着帕子打趣。
“你这丫头,还敢抱怨我,小心我把你配给小厚子去。”
卓歌脸色一红,啐了一口。
“姐姐又拿我打趣。”
她正要将食盒整理好,忽然发现下面还压着一个木盒。
“咦,这个是什么?”
虞惠章凑过去一看,只见那木盒上贴着一张黄裱纸。
“这又是什么?”
她伸手将盒子拿出来,放在桌上打开。
盒内是好几叠银票,全是并州钱庄的通用票,底下一摞地契房契,也都是并州、京畿一带的铺面地产。
虞惠章随手拿起一叠银票,仔细端详着。票面用的都是上好的桑皮纸,票号也是并州钱庄印发, 底下盖着钱庄的印戳,每一张都是真票。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银票,指尖微微颤抖。
卓歌在一旁看着,也有些震惊。这些银票地契,少说也有几十万两,虞家竟然送这么多东西来给女儿。
纵然她打小便知道自家小姐是老爷夫人老来得女,府中兄姊也极为疼爱小妹,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着。
“老爷和夫人真是疼您。”
虞惠章听着卓歌的话,垂眸不语,指尖摩挲着票面上“并州晋源号”的烫金印戳,忽然轻笑,声音里却带着几分涩意。
“当年我执意要入京参选,即便拔了头筹,父亲仍气得三年没传一封信,未想到竟是巴巴地送这些过来。”
卓歌默默地收拾着一旁的东西。
“老爷夫人是怕您受委屈,咱们毕竟是商门出身,他们把您养得文武双全,我看就没赶您去嫁人的意思。入宫后那年您被云氏刁难,连月例银子都被扣了半成,若不是库里不缺……”
“打住打住!”
虞惠章慌忙摆手。
“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做什么?如今咱们住春禧殿,又有了墡儿,日子过得比从前舒坦百倍。”
卓歌便不再言语,低头整理着库房里的物件。
“卓歌,把这些东西收去夹墙暗格。”
她忽然正色。
“莫要让旁人知道。如今宫里风波不断,连内务府总管都换了新面孔,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卓歌会意,将木盒抱在怀里。
“姐姐放心,夹墙第三块青砖下的暗格,除了咱们俩,连小殿下都不知道。”
提到润儿,虞惠章忍不住往窗外望了一眼。
三岁的小皇子正趴在廊下的软塌上,由乳母拿着蜜饯逗他习字,却见他把毛笔往砚台里一丢,滚着胖嘟嘟的身子去抓乳母腰间的香囊,气得乳母直叹气。
“这孩子随我,天生坐不住。”
虞惠章笑着摇头。
“前日教他射小弓,倒把箭靶上的木鸟拆下来当玩具。罢了,懒些就懒些,平安长大便好。”
卓歌忍俊不禁。
“小殿下随您也好,聪明伶俐得很。”
虞惠章闻言,眉眼弯弯。
“孩子嘛,不必太苛求,左右有咱们护着。”
五月下旬,延福宫东侧殿吹星阁内。
徐络拿起银匙搅了搅碗中的肉羹,褐色的药汁混着细碎的肉末,看着便让人没了胃口。
“日日灌这些苦汤药,倒像是本嫔快不行了似的。”
黛颐跪在一旁,垂首敛目,不敢接话。
徐络舀了一勺肉羹送入口中,眉头顿时拧得更紧。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她强忍着咽下去,将银匙重重搁在碗边。
“难吃。”
黛颐连忙起身,拿起一块蜜饯递过去。
“娘娘……先用些蜜饯压一压吧。”
徐络瞥了一眼那蜜饯,终究没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带着疲惫。
“圣上还在生本嫔父亲的气?”
黛颐脸色微变。
“这……奴婢不敢妄言。”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徐络一眼,犹豫片刻后还是轻声说道。
“只是……娘娘还是应当劝劝徐大人,莫要再同圣上作对了。”
徐络闻言,猛地抬起头,目光凌厉地看向黛颐。
“你是在教训本嫔?”
她声音冷冽,带着几分威胁。
“本嫔的用意,岂容你置喙!”
黛颐浑身一颤,连忙低下身子。
“奴婢不敢!”
她心中苦涩,虽自小便为娘娘的贴身侍女,却也不敢多言。
主仆二人间,主子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奴婢只能卑躬屈膝地顺从。
徐络自知失言,却并未道歉。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片刻后,她睁开眼,目光落在黛颐身上,语气缓和了些。
“罢了,本嫔知道了。”
黛颐见她脸色稍缓,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起身走到一旁,为徐络倒了一杯茶。
“娘娘,喝口茶消消气。”
徐络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稍稍缓解了方才喝药后的苦涩。
“你说,本嫔若是能抚养七皇子,皇上会不会多看本嫔一眼?”
“娘娘……”黛颐斟酌着词句。
“七皇子如今在皇后娘娘膝下,怕是……”
徐络打断黛颐的话,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
“皇后不可能允许一个寒门妃嫔所出的皇子得了嫡出名头!她不可能!”
黛颐无奈,只好转而奉承。
“娘娘何等聪慧,只要娘娘愿意,这后宫又有何事能难倒娘娘?”
徐络轻笑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
“你倒是会说话,本嫔的父亲虽被革职,但徐家世代清名,皇上不会不顾及。本嫔本就年轻,若能得一个皇子,日后封妃也是寻常,徐家复起,指日可待。”
黛颐不敢多言,只是默默地将肉羹碗收走。她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一旦决定了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徐络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忽然问道。
“春禧殿那边,近日如何?”
黛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芝修容娘娘近日深居简出,除了照顾八皇子,便是去御花园散步,极少与各宫往来。”
徐络轻哼一声。
“虞惠章倒是聪明,知道避嫌。她与澜妃出身相近,本嫔听说收拾遗物时,不论金银珠宝,田产铺子,光上好的茶叶及糕点原料都收拾出几车,结果全随着她陪葬。”
“不过——”
她眯了眯眼。
“你说,虞惠章库房里是不是也藏着不少好东西?”
黛颐低头道。
“奴婢不知……”
春禧殿的库房向来是虞惠章自己打理,外人无从知晓。
徐络摆摆手,不甚在意。
“商贾之女,手里有些银钱也不稀奇。本嫔只是好奇,她那些银子,都用在了何处。”
她转身走向书案,信手写了几行字,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笺,封好后递给黛颐。
“去,把这封信交给父亲旧日的门生,让他查一查虞家在京中的产业。”
黛颐接过信笺,恭敬地应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