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来到东关厢街口,见城头上军旗猎猎,大路上兵车辚辚,甲胄在身的将士们迈着整齐匆忙的步履奔上箭楼,摆开阵势,做出战斗姿态。两街上做买做卖的,不分老幼,一齐站在街头,神情紧张交头接耳,须臾间就塞满街道。
驿馆内的黑袍侍女们从马厩牵出马,训练有素地列队走上街道。百姓们认出这支来自王宫的队伍,分列跪在两旁,让出一条道来。马蹄得得,一行人上了戍楼,往下张望。
张长弓望眼欲穿,一个一个仔细辨认,也没认出哪一位是韩雪儿。他用手捅捅宋继儒,递了个眼色,几人默契地紧跟在队伍后面。顾易之两腿战战,几欲先走,被韩娇娇扣住手腕,身不由己。
高仙草阴阳怪气:“顾公子,您身为驸马,不能只享受不付出呀。”
顾易之哭丧着脸,无可奈何只得跟从,再没有潇洒气度。
宋继儒一行人上了戍楼,居高临下望去,战况一览无余。
凛冬将至,秋雨绵绵,狂乱寒风把荒原上的枯枝败叶卷扫得干干净净。突厥人的骑兵整齐肃穆,在雨帘下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淋湿全身。腰间的弯刀已然出鞘,在雨雾中闪着寒光,杀气凛然。队列前是魁梧的英武可汗、石国王子和须发花白的朅盘陀国国王。
一位朅盘陀国装扮的官员跌跌撞撞来到城门下高声叫道:“国王驾到,快快打开城门!”
张长弓定眼一看,认得是朅盘陀国的老丞相,此次陪侍老国王参加婚礼。
守城将军不敢造次,于城头作礼道:“禀大人,监国公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城门。待下官禀告公主后奉旨放行。”
石国王子在老国王马臀抽了一鞭,并辔前行几步,高喊:“大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还不速速打开城门迎接你们的国王。”
守将微微欠身,朗声说:“国王临行时再三吩咐:此去参加婚礼,只怕泥牛入海。举国上下,以监国公主马首是瞻。下官不敢抗旨。”
英武可汗见朅盘陀国枕戈待旦,早有防备,遂打马上前说:“贵国国君是我尊崇的长者,我不愿他被人伤害,所以亲自护送他回国。韩擒虎之子韩崇靖仗着祖荫,纵容手下烧我金帐,抢我新娘,杀我养母。血海深仇,不可不报。我愿送上十匹千里马和十斤黄金,作为向贵国借道的礼物。贵国国君已经答应,请将军放我大军过去。如若不然,将军想担上弑君之罪吗?”
为表诚意,令人端出盛着黄金的托盘,雨水浇灌下,黄灿灿夺人心魄。又有人牵出十匹高身长腿骏马,肉肥膘满,泯耳攒蹄,嘶风逐电,踏雾登云,神俊非凡。正是张长弓求而不得的汗血宝马。张长弓看得两眼发直,口嘴流涎,与高仙草对视点头,心照不宣。
守将不为所动,然看英武可汗脸上新添的刀伤,在雨水浸润下淌着血水,狰狞可怕。塔拉死了,突厥人剺面且哭,血泪俱流,迁怒于小小的朅盘陀国,老国王性命堪忧。他不得不俯首,低声下气说:“下官已派人快马加鞭禀告监国公主,还请可汗稍微宽限些时日,莫要苛待了我家陛下。”
英武可汗抬眼看着峰顶上的王宫,王宫居高临下,哨兵早已知道山下情形,此时不过行拖延之术罢了。他咆哮说:“金日公主英明神武,治国有方,我一向仰慕她的大名,很想与之结交。我把大军驻扎在贵国的都城外,休息几日等待她的答复。要么借道,要么奉上老国王的首级。”
众人站在城楼,看见突厥人果在城外搭起帐篷,埋灶烧火,升起炊烟,一副成竹在胸模样,不免担忧恐惧。
雪峰孤顶上,巨大宫殿内点着婴儿手臂粗的牛油蜡烛,恍同白昼,却寂静得出奇,只偶尔能听到屋顶雪花飘落的声音。火盆里炭火正旺,却无法驱走漫漫寒夜。文武大臣正襟危坐在议事厅两侧,仰望着英武的金日公主,等待她做出最后的抉择。金日公主来回踱步,金色驼绒披风在灯光下闪熠不定,金色王冠上的翠羽不住抖动。她把腰间的宝剑拔出又插入,十分犹豫踌躇。
十多天前,同是在这个大殿里,也曾有过艰难的抉择。英武可汗发来婚宴邀请,请老国王前去观礼。去,害怕被扣为人质;不去,怕被视为无蕃臣礼而遭到讨伐。权衡利弊,只得把国事托付金日,老国王孤身赴会。虽然早有预料,终究难以割舍骨肉亲情。打开城门让突厥人借道,突厥人没有信义,回程反手就吞并朅盘陀国;不借道,老父亲立即人头落地。
啪地一声响,众人都吓了一跳,却是灯花爆开。金日凝视灯火,暗自苦笑:都说灯花开有好事,祸事还差不多。
宫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守卫急匆匆入内禀告:驸马顾易之有事求见。
金日一愣,深夜上山,必有要事,降旨传宣至殿,问:“驸马何事深夜上山?”
山路陡滑,顾易之在银月公主贴身侍女兰花儿的陪护下艰难行进,途中摔了几跤,满身泥污,鼻青脸肿。他顾不得形象,一瘸一拐趋步上前,俯身禀告说:“韩公子让我转告公主殿下:英武可汗借道,目标是蒲类的韩氏兄妹。他愿自缚至突厥牙帐,献上韩姑娘和杀人凶手韩娇娇。朅盘陀国之围可解也!”
金日大惊失色,问:“这是谁的缺德主意?”
顾易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半天才说:“八成是高仙草的主意。她乃大唐第一才女,鬼主意层出不穷。”
金日气急败坏:“韩公子真就答应了?”
顾易之叹息说:“韩公子是君子,是我见过最善良正直之人,断不会为求自保牺牲他人。”
金日跺脚:“书生意气!我国地处突厥与大唐交界处,多年来夹缝中艰难求生。突厥虎视眈眈,对我早有吞并之心。攻打蒲类,不过是借口罢了。我听说张长弓勇而多谋,怎能眼见朋友白白牺牲而坐视不管?”
她对兰花儿怒目相视,责问:“你家主人不加阻拦吗?”
兰花儿吓得肝胆俱裂,跪倒在地流泪禀告说:“奴婢不敢问。主人让奴婢转告殿下,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与老国王死在一处。请殿下勿挂怀,好好治理国家。”
金日闻言,后退数步,颓然跌坐在王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