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秋雨裹挟着寒气而来。宋继儒披着油毡布,站在城楼目眺弟弟们踏马而去。马蹄踏过,落叶的泥泞地黄浆四溅,他心里担忧不已。自从得知盛娘子投毒害死父亲,他的心里就一直不平静。处死韩思危一家很容易,如何面对引狼入室的叔父才是最头疼的。他的心里还有许多困惑,韩思安夫妻是否加入谋杀?他们的忠心耿耿是内疚还是伪善?自己又该如何处置他们?一杀了之吗?如何下得了手?
宋继儒痛苦不已,他很想找人诉说。无论高仙草还是金日公主都会给他明确的答复,可他出于男人的自尊,实在不愿展示自己的软弱。一只被秋雨打湿羽毛的乌鸦孤零零站在雉堞上,显得寂寞而百无聊赖。它歪着头,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宋继儒,丝毫不怕人。宋继儒伸出手,乌鸦连连后退,拍着翅膀飞走了。
宋继儒回到驿馆,先去见顾易之,见房门紧闭,疑心他还在酣睡,于是自顾去见张长弓。昨夜回来时,张长弓已入睡,两人尚未见过面。
张长弓换过药膏,又经过一夜休整,气色大好,眼神明亮,神采奕奕。见到宋继儒,张开双臂用力拥抱,把他举高高。
宋继儒被他的快乐感染,烦恼一扫而光,笑问:“昨夜见过我小妹了?她向您致歉了吗?”
张长弓摸着头,摆手说:“嗐,小事一桩,都是误会。”眯眼看着宋继儒眉宇间的川字纹,一揖到地,笑嘻嘻说:“驸马爷,恭喜恭喜了。”
“搞错了。我不是驸马爷,顾易之才是,他即将迎娶银月公主。”
“我没搞错,你即将迎娶金日公主,不是驸马爷是什么。”
“张兄开什么玩笑?老国王没回来,金日公主监国,你莫胡言乱语污人清白。当心公主殿下一怒之下割了你的舌头。”
张长弓收起笑容,一本正经说:“我没开玩笑。金日公主一见你就解下面纱,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只要你上门提亲,一准答应。”
宋继儒板起脸,张长弓知道他为人古板不苟言笑,于是问:“找我什么事?该不会让我垫付顾易之的聘礼吧?”
宋继儒点头。
张长弓两手一摊,苦笑说:“哪门子道理?别人娶媳妇我出钱?”
“少来了,扬州刺史娶儿媳妇管你借钱,你就偷着乐吧。”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高仙草。她身后跟着铁塔一样的韩娇娇。
张长弓一看没有韩雪儿,不免着急,脱口而出询问:“雪儿姑娘呢?”
“钥匙藏在钥匙堆里最安全。”高仙草扬眉自得地说。
张长弓一愣,瞬间明白其中苦心,竖起大拇指夸赞:“高!高仙草的高!”
众人都笑了。
驿丞奉命准备了最好的客房给顾易之,房内装饰得金碧辉煌,奢侈富丽。一切吃穿用度皆为上品,又拨了十几个黑袍侍女伺候未来的驸马爷。吃过早膳,众人涌入顾易之房间恭贺道喜。人逢喜事精神爽,顾易之本就生得俊俏,换上华贵新衣,更显容光焕发,聪俊风流。他戏子出身,最善装腔作势,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出一副官宦仪态。
众人叙伦逊让,于客房轩厅地毯上坐定。侍女们鱼贯送上各式精美茶点,均盛在金光灿灿的金碗里。张长弓无心饮食,呷着酥油茶,眼睛滴溜溜在各侍女身上乱瞥,四处寻找韩雪儿的倩影。可惜侍女们均一色宽大黑袍罩身,高矮胖瘦都藏在黑袍下,一时难以分辨。高仙草见他没个正相,忍不住在案几下恶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低声说:“别找了,她想见你,自然会主动找你。”
侍女们正值妙龄,久居边塞,何曾见过大唐这多青年才俊,忍不住偷眼频频看顾。侍女中老实忠厚之人,纵然神魂颠倒也恪守本分,谨小慎微不留话柄;也有行止不端者,递眉送眼,勾搭厮混,调笑不经。
宋继儒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不怒自威。陈忠冷眼旁观,对宋继儒低语:“你看顾易之踌躇满志,自鸣得意的神色,一副小人得志模样。他一对眼睛都快喷出火来,活脱脱色中饿鬼,和张长弓有的一比。”
李福听得真切,笑眯眯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这样的玉面郎君,就算他不主动,女人也不会放过他。”
陈忠不以为然,撇嘴说:“以为驸马好当?遇到北魏兰陵长公主那样的老婆,几个男人受到了?”
张长弓听力极佳,隔着数人仍听得清清楚楚,低声问高仙草:“谁是兰陵长公主?”
高仙草用手在肚子上一比,低声说:“北魏的公主,有名的妒妇。驸马与婢女私通以致有孕,公主下令把婢女肚子剖开,取出胎儿送给驸马……”
张长弓惊得手发抖,茶水洒于桌面,他用衣袖擦拭,颤声问:“人死了吗?”
高仙草不吭声,张长弓感慨:“太残忍了!难怪宋继儒口口声声说娶妻娶贤惠。我爹则常说,女子要高嫁,男子要下娶。顾易之这门亲事有点玄乎啊!”
宋继儒默不作声,看顾易之如邪魔入了心窍,粉脸含春,与一位侍女眉来眼去打得火热,不免暗自担忧。他见顾易之去茅房,连忙跟了同去,看四下无人,劝告说:“顾公子,银月公主仰慕中华文明,不惜千金之躯下嫁,汝须要仔细,谨慎规矩,切休放荡情怀,紊乱宫门。公主通常会有几名媵妾陪嫁,规格最低也是侍女。听说银月公主有一贴身侍女兰花儿,年轻貌美,有第一美人称号,你可大大方方请求陪嫁过来。美色、财富不请自来,你若出乖露丑,不仅到手的鸭子飞了,连我这个媒人也脸上无光。”
顾易之闻言,脸上愧色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如常。他指天发誓,绝对会谨遵严命。
言未尽,突听钟声大作,短而激昂,似有大事发生。二人慌忙出了茅厕,见驿馆内人们奔走相告,神情张惶。张长弓一众人出了屋来,对宋继儒叫道:“哎哟,你拉的棉条屎,这时才出来。突厥人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