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有所思的神情默默地盯着我,一言不发就像审讯的法官般。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我的确后悔过,却又庆幸自己那么理智地、大义灭亲……
庆幸自己有勇气斩断他与黑暗根深蒂固的联系……
这种矛盾的心思,在他这样有穿透力的目光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他竟什么都不问,沉重的表情配合着浓重的呼吸,忽然神情严肃地牵过我的手,让我倚上他的胸膛。
他激烈的心跳怦怦地响在耳边,我陶醉地听着,觉得整个身子都醉在那种张扬的节奏里面。
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响在我头顶上。
我终于知道,没有他的世界,才是我人生永远无法穿越的黑暗……
“然然,你抬头看看天。”
他突然亲密地低下头,伏在我耳边,柔声说。
*
我抬起头看,天上月朗星稀,星空格外澄净,配上乡间狗吠虫鸣的静谧,更是让人心神俱安,并且还有说不出的神秘。
这样深邃的星星,躺在黑暗的怀抱里,高深莫测,只让我想起某一句诗,“天空含着星星,我含着眼泪”。
从尘世向上仰望,总能察觉自己的渺小,从而转向冷静自卑。那些过往的恩爱情怨,如清风拂过面前的青草丛,在心中淡淡摇曳。
凝神专注的目光,忽而被内心深处长久压抑的情愫激发,泛出几分冲动。
含着热烈喜悦与卑怯泪水的双眸,定定盯着他认真静默的表情,突然嗓音颤抖,哽咽起来。
“你告诉我,为什么来?”
他深黑的眼珠,满满盛装着我那张激动又怯弱的脸,凝神盯我片刻,徐徐叹口气。
“你说走就走,还留下绝笔书。甚至希望我恨你一生,因恨而去忘记。”
他紧紧揽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睫毛不住颤抖的眼。
“但我怎么可能不爱你,你要我怎样去恨一个自己深爱的女人?
我一个人等了那么久、孤单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得到了,又怎么可以放弃?”
“世上的每片贝壳,在某处肯定与它相配的另一半,因为它们活着的时候,一直是在一起的。只有死亡,才能让鲜活的生命与联系分开。
我从来不问自己究竟会爱你多久,我只关心:爱你这一辈子,时间是不是够,下一生与你相遇,是否能幸运些,少那么多年等待的波折和痛苦。
人们总说爱情短暂,但不知道爱情的最高境界,是经得起平淡的流年!”
他的语气从平静的淡然,忽然带了陡然的热度。
“而然然,我知道我对你的这份感情,不是用俗世的企望可以评价衡量的。
它惊世骇俗地热烈过、天崩地裂地放纵过、却也令人匪夷所思地碎裂过。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与你与它、在我心中的地位等同。”
他轻轻吻向我的额头,“真的,包括巨丰。”
*
“你……”
感动的心惊惧无状,忽然深深懊悔。对过往,那自以为是、自我安慰的心态正在慢慢动摇。
他的未来,明明是那样残酷地毁在我手里……
“巨丰,巨丰怎样了?”
“它还在。”他沉下眼眸,“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还能重振旗鼓吗?”我怯怯地问。
他淡淡一笑,“那不重要了,然然。”
见我面露惊色,他更淡定平和,“什么都没有的人,看起来却像什么都有。”
他环顾四周,目光渐露深意。
“就像深居茶山、现在的你。”
“而什么都有的人,却看起来有多少都不够。”
他深邃的目光渐渐越过院落矮墙,瞥向前方山巅夜幕下的丛丛树影。
“我常常会回忆起自己在沙漠里、孤身逃命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崇拜大自然的威力、认识到人的渺小。
你真正地观察过沙漠吗?沙漠里那细如微尘的沙,风吹沙落,飘渺移形。我们常说欲望是一个深渊,其实它更像流沙。流沙不像水那般,动静由表面就能看出。它外表宁静而内里流动,常常连我们自己都无法察觉。”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流沙却能吞食无限巨大的东西而不露痕迹。当我们不自觉地陷下去时,已经不可自拔了。”
*
“众所公认开创事业的原则,是‘为公益不为私利’。而现在它之所以很难达成,是商业利益无所不在。
那些干瘪的道德标本,政治或经济的符号,可有可无的身份,已经污染了所有纯洁的初衷。
每个人都明白自己这辈子,能带走的东西微乎其微。得到的看上去多,其实最后都不属于你。”
“我走了那么久,又走了那么远,可最后发现,我还是回来了起点。
我的起点就是梦想着,能有一天这样宁静、淡泊地活着,抛去俗世中逐名求利的愚蠢,撇去尔虞我诈的现实,放弃曾有的、不切实际的狂妄,静静地,静静地找个地方。
就像在这里,卸下生命中曾有的负担,只有着淡淡的、和爱人相拥的渴望。”
“做自己想做的事,像农夫一样砍柴,做家里的男人,我挑水,我爱的女人去浇园,我耕田,我心爱的妻子去织布,就像你现在在做的这样。”
这双亮晶晶的眼,突然放下了吐露承诺的沉重感,一脸轻松地盯住我怔愣的表情。
我已经愣住了。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情感宣言,和他的内心独白——
那些求而不得、辗转反复、矛盾忐忑的日子,仿佛真的已在此刻随风而逝。
在这一刻,我们放下了彼此的立场和身份,放下了世俗的牵念和眼光,放下了斗争的顾虑和争端,已袒露彼此的心心相印,再无任何隔阂与阻隔。
我们之间曾有的互相责难,挑剔、抱怨,如经年墙壁僵硬碎裂的水泥皮,纷纷掉落。
我庆幸我选择了离开。
我选择了冷静,给我最爱的男人时间,来品味爱情与人生的苦辣酸甜。
我喜出望外,却并不出乎意料。
我冥冥中知道为这份爱曾等了十年的他,终有一天会在想念中历经沧海桑田。
*
“可是,还是你比我先,我刚刚想到什么的时候,你居然已经做了。”
他目光清澈,气息灼热,按着我的脊背,将我紧紧贴在胸前。
“冰然,我忘不了你,我甚至想把你揉碎了、融刻在我的骨里。
现在没有陪葬这回事,但等我死的时候,我真想让你能静静地、没有痛苦地死在我怀里。人们就那样不忍心拆散我们,会羡慕我们能葬在一起。”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有灵犀冲动一霎:
爱和占有,原来真是一回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世上根本不可能有完美的爱情。
若有,也一定是由无数男人的黯然回首、女人的悲欢血泪成就。
这世间我们被真正成全,可背后有多少人在失去、在悲伤。那蓦然回首的双眸里,含了多少泪光?
如果这爱情是神话,是一种精神漫无边际的放纵在爱里的沉沦,那么毋宁说,这也是一种深邃的隐喻。
因为我们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已经无法坚定地告诉自己——
我还在爱吗?我能爱一个人多久?是否这一生非他(她)不可?
还是任何一种诱惑、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替代?
我们原本就逐渐在否定‘舍我其谁’的爱情?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