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洗碗、下厨的声音此起彼伏。听觉在此刻达到了极致,我敢说它一定是我目前最敏锐的器官,甚至耳朵也能竖得起来。
时间在此刻如同已静止凝固,我根本不再关心周遭的世界,还在发生什么,只有他的一举一动,让我安静地聆听。
院子里突然响起奇怪的水声:水瓢在大缸里舀着满满的水,然后激烈地泼溅到地上。
我站起来走近窗前,看见赤膊裸露的他,在窗前院落中央的大枫树下站着,正在冲凉。
明亮的月光普照大地,一具透着生命活力的健硕躯体,在清凉的水珠折射下,皮肤透着熠熠的银色光芒。那光辉照耀着所有的黑暗……
是那么完美无暇、纯洁,那么让人期待……
四周一切是静悄悄地……
眼泪无声地落下。
这个人,直到现在,还是我最爱的人啊……
*
不过是晨曦微露,各种工事却已开始动工,嘈杂之声陡起。我起床打开木窗,看见他在门口指挥拖拉机和几个农民兄弟,将院墙下堆着的废旧木石清理、搬运。
个个都干得热火朝天,人家还跟他声声‘兄弟兄弟’地,叫得亲热。
有个小伙子看见了我,朝他一努嘴。
他回头看我一眼,却对人家脸上漾满笑意,“我媳妇,刚醒。”
“村里的婆娘,不比城里上班的人,都懒。”
居然有人接话。
什么跟什么?
我心里不由得好笑。
昨晚不知怎样睡着的,他冲完身子,就睡隔壁,在屋子里疲惫地打着呼噜,像是来这里的旅途中,翻越了千山万水。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无菊可采,但房前屋后,曾到处被我洒下花籽。在集市上一掷重金,买下中意的各种花种。这几个月有的嫩芽刚刚破土而出,有的却已繁华满枝。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许多树桩,在花圃四围筑起匀称的篱笆。小心翼翼就像对待稀世奇珍。
农家院法律上不能得到产权,买卖也不受法律保护。我在这里,也只是用租房的名义暂居,虽有心把它变为我的精神小窝,但毕竟我做屋主,名不正、言不顺。故而也没想花大力气收拾、整理。
但他却煞有介事,一本正经,似乎一心要以打扰我的清净为己任。拖拉机运输繁忙,一群人活干得热火朝天、气势恢宏。不想打开房门外出,坐在桌前想按以往惯例继续写东西,终归被窗外乱七八糟的场景弄得心烦意乱,无奈地瞥向书稿:
这里虽青山绿水依旧,清净却已荡然无存,想写点东西,谈何容易?
换了衣服,挎提了一只藤编小篮。那是我偶然逛集市一眼瞥见,极配我现在的荆钗布裙,立时爱不释手。这里物价极便宜,总共5块,我觉得这精细做工却这般价廉,真有资产阶级剥削无产阶级的不忍。
还未踏出院子,他已瞥见,即时追过来,牵住我的手。
浓眉轻杨,唇微露一丝笑,沉声问,“去哪?”
这是我们重逢至今,说的第一句话。
我怔怔地瞪着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扭过脸去不理他。
都鱼龙混杂这般吵闹了,哪还像我的地盘?
冷冷瞥他一眼,“你尽管折腾好了。我出去走走。”
他眼里漾起一丝意味古怪的甜笑,黑亮的眼睛盯着我故作镇定的脸,却终归放了我。
*
再回家,只看到院落整砌得井然有序,又不知从哪里搬来了石桌石凳,更有新种下的几株绿苗,在院中原本堆放杂物的地方,亮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这个人,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种树?真是让我匪夷所思。
他却依旧在忙活得不得了,看看墙角,各种工具一应俱全。铁锨农具摆弄的象真是那回事。他要干嘛?
我直接进我的屋,今日在集市上见到了多年在城市绝迹的土布,蓝色不加任何他色渲染的土布,粗糙,摸上去手感粗粝,但我却很喜欢,用来在那破旧的凳子上做个椅垫,看上去不知是怎样的质朴。
但看看屋内的陈设,却不禁傻了眼。
床下是他的拖鞋,和我的那双紧紧挨着,亲密无间。那看去有些破败、风格古朴的雕花大床,也多出了一个枕头,和我那只一样,棉布的枕套上,绣着戏水的鸳鸯。这么老套传统的图案,在城市早已罕见。
他一定是也去过集市了。
等等,他这样布置,和我像夫妻一般地,究竟要干嘛?
我还没奔出门去质问,他已经进来。
他也不理我,不跟我说话。但进屋出屋如入无人之境,那冷然的态度,让我心中对他所有的疑问,都不自觉地噤了口。
他车里不知道是怎样的百宝箱,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一会儿,就将我整个卧室的舒适程度提高了不少。我冷眼看他有备而来。
入夜,乡村的夜晚静谧宁静,却看他从车里搬出啤酒拿到我简陋的厨房,又提出车载冰箱,里面竟备了串好的烤肉串。
昨天,他找遍厨房,也不过翻出米饭青菜,我清心寡欲、淡泊明志恨不能吃素才心甘。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出门在外一天,就是做足了采购工作,此时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我凝神在书桌前继续写字创作,却不经意间惊觉有股子炙烤的香味儿,传到我的五脏六腑。
推开桌前的木窗,看到他在院中正大快朵颐,痛快又酣畅淋漓的样子,委实可恨。
我恨恨地关上窗,这个人不懂得我修身养性,杜绝物欲,将我的清净思维、清平世界弄得乱七八糟。
而他,居然在听到那关窗的钝响之后几秒,吱呦一声从外面开了我的窗,我抬头平视,看见窗台上粗花磁碟上,摆了十几串烤串。
烤串做工精细程度不亚于新疆小贩。似乎有意营养搭配,肉块之间还穿上了胡萝卜、洋葱、青菜根茎,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
这些东西,就是他这种五大三粗的男人弄出来的?
心里却对他毁我清修生恨,并不想领情。
但对上他目光中含有深意的眼眸,却发现此情难却。
在这清净夜晚,荒郊野外,他眼中闪着狼一样的欲望之光,我若不把眼前之物吃了,他一定会来把我吃了。
伸出手去端过盘子,持起竹签来轻咬,肉嫩菜鲜,味道还不是一般的好啊。
在此苦居多日,都快忘了人间美食是什么样子的了。
万事开头难,吃了第一串,余下的难免会狼吞虎咽。
他早已转身去再加工,不一会儿又送来一盘。
已经半饱,这次我可不愿轻易就范,带着不甘,索性端了盘子,踱出门外。
他回头,看我步履轻盈、瘦削之态飘飘欲仙,眼神里竟半含奚落。
“还好,终归还能出来,我当你这一生,就要在这房里老死病死呢。”
“有这打算。”我默然而语。
“你为什么来?”
我忍不住问。他放着好端端的尘世俗人不做,非要到这里来陪我孤家寡人。我是疯了,灵魂和思维已异于常人,但他并不是吧?
“坐下。”他简短的语气里,有让人难以抗拒的命令。我一怔。本能地在他身边石凳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