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草甸上的地窝子已星星点点铺开。
土黄色的茅草顶错落有致,像是从草甸里冒出的巨大蘑菇。
每个窝子门口都斜插着铁锹或洋镐,木柄在余晖中泛着暖金色。
周来顺的胶皮车“吱呀”停在地窝子群中央。
车斗里的桦木捆晃了晃,露出藏在底下的酒葫芦。
“周先生!”
周来顺跳下马车,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
“可算把最后一车料拉来了!”
他拍了拍车斗里的桦木,惊起几只趴在木料上的蚂蚱,
“咱哥俩今儿个可得喝一口!”
周维桐正弯腰调整地窝子的门框,听见喊声后直起腰,手背蹭了蹭额头的汗。
后颈处被晒得通红,沾着几根草屑。
他接过周来顺递来的粗瓷碗,手指触到碗沿的豁口时,突然想起牛棚里用来盛菜汤的破搪瓷盆。酒液倾倒的声响里,他闻到股浓烈的地瓜味,混着桦木的清香,竟比记忆中的“刷锅水”多出几分烟火气。
“咕咚”一声,半碗酒下肚。
周维桐的喉结剧烈滚动,辣意从喉咙窜到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他慌忙用袖口擦了擦嘴,却还是有几滴酒洒在裤腿上,在泥点间洇开深色的痕。
“好、好酒……”
他咧嘴笑了,笑容却僵在脸上。
这酒的辛辣里,藏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像极了他被下放劳改的这两年。
周来顺见状大笑,又往碗里添了半勺:“咱东北的地瓜烧,就得这么喝!”
他用袖子抹了把嘴,酒液顺着下巴滴在粗布背心上,
“我跟你说,这酒是俺老婆用越冬的地瓜干酿的,要不是闹灾荒,还能多……”他突然噤声,目光扫过周维桐腕子上的草绳手表带,声音放轻了些,“周先生,你……家里都还好?”
周维桐的手指紧紧攥住酒碗。
远处,两个少年追着只野兔跑过。
声音里透着荒野里的欢快。
他的思绪突然飘回省城……
女儿穿着花布裙在跑跳的模样,妻子站在葡萄架下摘豆角的背影,还有被抓时散落一地的书籍……
他猛地灌下剩下的酒,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都好……都不孬。”
周来顺挠了挠头,从裤兜里掏出块硬饼子,掰成两半塞进周维桐手里:
“俺闺女跟她叔学了一句词儿:饼子就酒,越喝越有!”
他指着远处正在追兔子两个少年,“瞧见没?老大老二都能挣工分了!等水库建好,俺带他们去县城看电影……”
周维桐咬了口饼子,麦麸硌得牙床发疼,却比牛棚里的橡子面窝头香甜许多。
他望着周来顺眼角的笑纹,想起自己的家人。
“来顺大哥,”他轻声说,“等水库通水那天,我请你喝二锅头。”
“行!”周来顺一拍大腿,“俺等着!到时候让俺闺女给你烤地瓜,保准比这酒还甜!”
暮色渐浓,地窝子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混着草甸上的泥土味和远处篝火的焦香。
周维桐摸了摸空酒碗,忽然觉得掌心有什么东西在爬。
低头一看,是只小蚂蚁,正沿着碗沿固执地往上爬。
他笑了笑,将碗轻轻倒扣在草甸上,看着蚂蚁顺着碗底爬向自由的黑暗。
周来顺哼着跑调的二人转,开始卸车斗里的桦木。
周维桐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点和酒渍,往地窝子走去。
路过篝火时,火星子溅在他的衬衫上,烫出个小小的洞。
像极了他记忆里,妻子补了又补的那件中山装。
草甸深处,一只夜枭突然发出低沉的啼鸣。
周维桐摸了摸藏在衬衫里的怀表。
表盖内侧还嵌着张褪色的全家福。
他抬头望向星空,银河清晰可见。
像条璀璨的河流,从省城的院子一直延伸到这片荒野的地窝子上方。
……
十几处篝火在草甸上窜起。
桦木与松枝在火中噼啪作响,火星子裹着松香窜向夜空,惊飞了栖息在草甸边缘的野鸭。
一整天被烈日炙烤的土地终于褪去灼热。
晚风裹着露水的清凉掠过脚踝,却也唤醒了藏在芦苇丛中的蚊虫大军。
王大彪往火里添了根粗桦木,火苗轰然窜高,将他黧黑的脸映得通红。
“都把裤腿扎紧!”他扯着嗓子喊,顺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掌心里顿时洇开七八片血渍,“这该死的蚊子!”
人群哄笑起来,却都忙不迭地解下草绳,重新捆紧裤脚。
崔明远坐在火边,白衬衫早已变成灰绿色。
“有驱蚊的法子吗?”
他挥着手赶开眼前的蚊群,袖口扫过篝火,惊得火星四溅。
“有!”王长贵掏出束干枯的艾草,往火里一扔,浓烟顿时裹着苦艾味弥漫开来。
蚊虫果然稍稍退散,却又在五步外聚成黑沉沉的云,发出“嗡嗡”的轰鸣。
老人得意地晃了晃烟袋锅:“去年闹虫灾,俺们就用这法子熏蝗虫!”
火堆另一侧,几个青年正把茅草捆成火把。
“科长,咱把火把插在地窝子周围吧!”
战士小李的脖子上叮满了蚊子,却怎么也拍不着,急得直跳脚。
“在朝鲜坑道里,烟熏能把美国佬呛出来,还怕这些小虫子?”
“蚊子比美国佬精!”
篝火噼啪声中,不知谁唱起了《铁道兵志在四方》,跑调的旋律混着蚊虫的轰鸣,竟成了草甸夜晚的独特节拍。
王大彪往火里扔了把湿草,浓烟裹着火星升向星空,将漫天星斗遮得忽明忽暗。
他转头望向崔明远,后者正用树枝在灰烬里画着什么。
周围的蚊虫虽多,却再不敢靠近半步。
“老崔,”王大彪递过块烤得焦黑的饼子,“明儿去公社,给你领顶蚊帐……”
“不用。”崔明远摇摇头,目光停留在灰烬里的图案,那是他刚画的水库防渗图,“等水库建起来,大水一冲,蚊子窝全没了。”
夜风突然转急,篝火腾起的烟柱猛地歪向一侧,将王长贵的烟袋锅火星扑灭了。
老人骂骂咧咧地重新点烟,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忽然笑道:
“你说的对。等咱把水蓄起来,草甸变粮仓,啥虫子都得给咱让道!”
草甸上的蚊虫仍在肆虐,却已没人再抱怨。
篝火的热光驱散了夜的凉意,艾草的气息里,男人们的鼾声渐渐响起。
崔明远躺在铺着茅草的地铺上,望着跳动的火舌。
忽然觉得那些在火光中飞舞的蚊虫,竟像是舞动的火星,要将这片干涸的土地重新点燃。
……
周维桐踩着月光走向打井现场。
露水浸透的裤脚贴在小腿上,凉得刺骨。
木标杆在夜色中投下斜长的影子。
他摸出裤兜里的铅笔。趁着月色,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远处,篝火忽明忽暗。
“周先生,还没睡?”
林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维桐猛地转身,手里的笔记本险些掉在地上。
“没……随便写写。”
他把笔记本往身后藏,掌心全是冷汗。
“别紧张。”林川递过油纸包,麦麸的粗粝感透过纸张传来,“今晚炊事班多蒸了饼子。”
周维桐的手指悬在油纸上方,像被烫到般缩回。
劳改队的几年,让他学会对“额外的善意”保持警惕。
直到饼子的温热透过纸背,他才敢接过。
碎屑落在泥土上,被夜露瞬间沾湿。
“在给家人写信?”
林川的目光扫过周维桐攥紧的笔记本,语气轻得像片羽毛。
“没、没有!”周维桐赶紧否认。
他是劳改犯,不允许写家信。
“周先生不用担心。”
林川笑了笑,“只要你愿意留在这儿,没人会查你的笔记本,你也不是劳改犯。”
他指了指星空,“这片草甸,容得下很多的人。”
“什、什么意思?”周维桐问道。
林川保持着笑容,没有回答,反而岔开话题。
“周先生在苏联留过学?”他问,“我需要你帮我想个问题……”
“我、我做不了别的……”周维桐摇摇头。
“没让你做别的,是你的本职工作。”
林川笑道,“我的问题是:大旱之年,如何解决蓄水的问题?比如暗渠,或者别的……”
“暗渠?”周维桐眼里闪过一丝困惑,“你是说……类似新疆坎儿井的结构?”
“对。”林川点点头,“我只是举着个例子,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降低水的蒸发,最大限度保证蓄水和浇灌?”
“这……”周维桐犹豫道,“方法有很多,我得整理一下思路……”
“好!不急。”林川站起身来,笑道,“咱们有的是时间,另外……我可以帮你寄信,如果你需要的话。”
周维桐望着林川的背影消失在篝火旁。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与木标杆的影子叠在一起。
他摸出铅笔,犹豫了一下,重新开始写信。
草甸深处,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飞过,停在周维桐的笔记本上。
他轻轻合上本子,把萤火虫关在纸页间,像封存一个微小的希望。
远处的篝火腾起新的火苗,照亮他转身时微微颤抖的肩膀。
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