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黎明,草甸上的雾气还未散尽。
一支特殊的队伍已在集结。
农场保卫科长王大彪跳上胶皮车,炸药箱在车板上磕出闷响。
他的迷彩服袖口磨得发白,小臂上的枪疤蜿蜒如蛇。
那是在朝鲜战场被弹片划开的伤口,至今阴天仍会发痒。
“都把耳朵支棱起来!”他扯开嗓门。
左边是两百名农场退伍老兵,半自动步枪斜挎在肩枪口挂着草绳编的防滑套;
右边是近千名各生产队调来的农民,手里的锄头、铁镐在晨雾中闪着冷光。
周来顺的裤腿上还沾着昨夜铡草时的草汁,赶车鞭子系着的红布条在风里飘得猎猎响。
知识分子周维桐蹲在车轮旁,断腿眼镜用铁丝缠着,正用草棍在泥地上画水井剖面图。
他的白衬衫洗得发灰,口袋里露出半截《水文地质学》书页,纸边被露水洇得发皱。
旁边站着几个戴白毛巾的中年人,腰间别着劳改农场发的搪瓷缸子,缸身上“改造自新”的红字已被磨掉。
他们和周维桐一样,都是从百里外的青山劳改农场借调的“技术犯”。
“今儿任务分三块!”
王大彪分配道,“打井组跟周先生学定位,水库组去驷马河故道清淤,建工棚的跟我去砍桦木!”
“报告!”周维桐举起手来,“能不能给根烟?昨儿筛沙子累得手抖,怕拿不稳罗盘……”
王大彪一愣,刚要发作,突然想起营长说过的话。
“不得怠慢……”
他压住心头的不爽,从口袋里掏出半盒烟。
刚抽出一根,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把半包烟连同火柴都扔给了周维桐。
“周先生,井在哪儿打?”
周维桐点燃香烟,深吸一口,烟从鼻孔缓缓溢出,在镜片上蒙了层薄雾。
他指向远处的荒草甸,那里的芨芨草比别处高半头,叶片挂着露珠:
“看那片草没?叶子宽、秆子粗,底下准有水脉。”
“看着没?”王大彪转身冲队伍吼,“周先生说了,这儿有水!”
“根据土壤颜色和植被分布,”
周维桐推了推眼镜,铁丝硌得耳后发疼,“这里属于第四纪冲积层,地下水位应该在……”
“少跟老子拽书本!”王大彪打断他,“你就说打多深能出水?三炮够不够?”
“理论上……”周维桐的烟烧到过滤嘴,火星烫了指尖,“炸药震松土层后……”
“去球的理论!”
王大彪扛起炸药箱就走,“老子在朝鲜炸过山,比你懂土层!通讯员,给老子扛三箱炸药!”
“哎哎哎——”
周维桐慌忙起身,草棍戳进泥里,“两炮!最多两炮!”
队伍开始向草甸深处移动。
周来顺的胶皮车“吱呀”碾过露水,车斗里的铁镐碰撞出清越的响。
王大彪回头时,看见周维桐正对着芦苇丛皱眉。
他突然想起营长的另一句话:“这些右派,脑子里装的东西比咱多,别把人当牲口使。”
于是放慢脚步,等周维桐跟上后,从裤兜又摸出块饼子,掰成两半:
“周先生,尝尝咱的’战斗粮’。”
周维桐接过饼子,咬下时咯到颗砂粒。
他望着王大彪袖口的枪疤,又看看自己磨破的袖口,忽然笑了:
“王科长,等井打出来,我教你看罗盘上的等高线。”
“中!”王大彪把后半块饼子塞进嘴里,“你想要啥?”
“地、地质锤……”
“没问题!等通了水,老子给你搞杆真正的地质锤!”
晨雾渐散,草甸上的队伍拉成细长的线。
前头是扛着炸药的老兵,中间是抱着罗盘的周维桐,后头是赶着胶皮车的周来顺,车斗里的麻绳上,还沾着半朵野菊花。
这是周秀兰昨夜摘下的,专门插在上面,说是跟着爹和叔一起出发!
远处,老榆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衔着草棍,向即将开工的井位飞去。
草甸中央,老兵们开始埋炸药。
王大彪捏着雷管的铜帽,小心翼翼地塞进炮眼深处,导火索留出两尺长,弯成弧形垂在坑边。
他掏出块桦树皮,仔细地将导火索裹了三圈,用麻绳扎紧。
周维桐蹲在远处的土坡上,怀里紧紧抱着个银色秒表。
表壳左上角缺了个角,露出里面的齿轮,那是他在劳改队搬石头时磕掉的。
此刻他的白衬衫早已变成灰黄色,领口敞着,露出瘦骨嶙峋的锁骨,腕子上的手表带是用草绳编的。
“还有多久?”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秒表玻璃上蒙着层薄灰,指针却走得格外清晰。
“别急。”王大彪站起身,拍了拍裤腿,忽然扯开嗓子吼:“都退后!周大哥,把胶皮车赶远点!”
远处的周来顺正弯着腰往车斗里码土筐,听见喊声后直起腰,扬起手里的赶车鞭子。
“别吓着俺们生产队的马……”
王大彪摸出火柴盒,拇指在磷面上一擦,火苗“噗”地窜起来。
他将火柴凑近导火索,导火索“嗤”地喷出火星,硫磺味混着桦树皮的清香钻进鼻孔。
他站起来就往远处跑。
“滋滋”声越来越急,周维桐的喉结随着秒表的“滴答”声上下滚动。
“三、二、一……”他在心里默数。
地面突然剧烈震颤,像有头野牛在地下狂奔。
草屑、泥土和碎草根冲上半空,碎屑噼里啪啦地砸在周维桐的眼镜片上。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险些摔倒,却死死盯着炸开的坑洞。
坑深不到一丈,四壁外翻的泥土里夹杂着草根和小石子,底部中央有片湿润的黑土,正缓缓渗出细密的水珠。
测量员连滚带爬地扑到坑边,把脸贴在泥土上:“有水!坑壁渗水了!”
王大彪冲上去,膝盖重重跪在坑边,双手捧起一把泥土,用力攥紧后又松开。
泥土成团,指缝间有水珠渗出。
他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周先生!你他娘的比算卦的还准!说有水就有水!”
周维桐的眼镜滑到鼻尖,他手忙脚乱地推了推,金属镜腿在耳朵后硌出红印。
他掏出裤兜里的卷尺,量了量深度,抬头时阳光正照在他脸上,眼尾的皱纹里嵌着泥屑,却掩不住眼底的激动:“快竖标杆!这口井的位置定了!开始挖吧……下一个炮眼往东北方向挪一百步,按等高线算……”
“得嘞!”王大彪抄起铁锹,转身冲远处的小战士们喊:“把红旗扛过来!咱今儿个要在这草甸上扎二十个眼!”
……
驷马河故道的淤泥在烈日下泛着碱白色。
偶尔露出半截枯黄的芦苇根,像是大地干裂的唇纹。
崔明远蹲在河岸上,膝盖上摊着张边缘泛黄的《水库工程简易勘测图》,图上用红蓝铅笔标着歪歪扭扭的等高线。
他的指尖死死压住图纸,停在标有“黏土层”的红圈处,指甲缝里嵌着昨天挖探坑时的黄褐色砂土。
“王大爷,您看这图例……”
他扯了扯皱巴巴的灰衬衫,试图挡住刺目的阳光,
“旧河道东侧标注为‘砂壤’,渗透系数至少是西侧黏土层的二十倍。”
“你在叨咕些啥呢?听都听不懂!”
老农王长贵打断他。
他是隔壁公社调派过来的生产队长,此刻说话最有分量。
手里的柳木铁锹“哐当”砸在开裂的河床上,震得几只蝼蛄慌慌张张地钻进泥缝。
老人的裤腿用草绳捆着,露出小腿上被盐碱蚀出的白斑,腰间别着个葫芦形的烟荷包,上面绣着早已褪色的“跃进”字样,“你就说能不能在这儿建坝!”
“不能……”
崔明远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像塞着把干沙,“黏土的渗透系数是 0.001米\/天,砂土是 0.5米\/天。按您说的往东挪两丈,坝基底下要是砂层……”
“你啥意思啊?我们贫农说话不靠谱呗?就非得按你说的位置?”
“吵吵啥呢?”
林川扛着铁锹走来,解放鞋上的泥浆已干结。
他扫了眼地上的草纸图,又看看王长贵,蹲下身用铁锹尖挑起块泥土:
“老崔,你讲讲’渗透率’是啥意思?”
“就是……水渗进土里的速度。”
崔明远翻开 1956年的《驷马河汛期报告》,泛黄的纸页上标着蓝色水纹线:“报告明确写着,故道下游断层发育,渗透系数超过5米\/天,根本蓄不住水!”
王长贵“呸”地吐掉嘴里的草棍:“前年发大水,俺亲眼看见水头在这儿打旋儿,底下必有泉眼!”他站起身,用铁锹指向歪脖子树:“就在这儿下铲子,挖三尺见不着水,俺把烟袋锅吃了!”
崔明远摇摇头:“渗透系数是专门测的!你挖开看看,表层五寸是干泥,下面全是砂礓石,漏得比筛子还快!”
“都别吵!”林川蹲下身,用刀削开一块土块:里面果然夹杂着砂粒和碎石,用手指一捻就碎成粉末。“老崔,你再说直白点,得让他们都听懂!”
“就是水会顺着石头缝跑光!”
崔明远急得直搓手,“去年邻县修的水库,就是因为底下有砂层,不到半年就漏干了!”
王长贵掏出个湿漉漉的草根:“你闻闻!这是俺从三尺深刨出来的,根须上还沾着泥浆!”
草根散发的土腥味里,确实混着一丝潮气。
林川接过草根端详,突然站起身走向故道西侧的土岗。
那里有片稀疏的芦苇,叶片泛黄却未枯死。
这在干旱的故道上格外显眼。
他用铁锹挖了几下,半尺深就见湿润的黑土,再往下竟是密实的红胶泥。
“老崔,”他用胶泥在手上搓成条,“这儿的土能搓成绳,为啥故道中间都是砂礓?”
崔明远眼睛一亮:“这是河漫滩!故道改道后,主河槽搬到了西侧,东侧被砂土淤积,所以渗漏严重!”他抓起把红胶泥,“这种土的渗透系数低,适合建水库!”
王长贵梗着脖子凑过来,看了眼胶泥又看看故道中间:“那为啥芦苇长在西边?”
“因为西边地势低,地下水浅!”
崔明远翻开笔记本,画了个简单的剖面图,
“要是把水库建在东侧砂土区,水全漏到西边的胶泥层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川用铁锹在地上画了个圈:
“都听着,明天分两组:老崔带人设标杆,测西边胶泥层的范围;我再派人去县上查水文站记录,看看近些年地下水位变化。”
他转头盯着崔明远,“要是你说的胶泥层够宽,算你赢;要是故道底下真有泉眼……”
“有泉眼俺把罗盘吞了!”崔明远眼睛闪过一丝光亮。
“中!”王长贵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输的人给大伙儿唱《社员都是向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