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久安领着江元音往李昀璟的寝殿而去。
寝殿内灯火通明,满屋子的宫女慌慌张张,手里端着铜盆帕子、药碗、热水、热粥等等。
却都离床榻一丈远,无措而着急地候着。
见到江元音进来,转身行礼:“见过栖梧公主。”
江元音扫过她们手中纹丝未动的药与食物,再望向床榻。
李昀璟只穿了单衣,因为受了二十杖责,没法躺卧,只能趴在床榻上。
往日里见面,他都穿着厚重的衣服倒也不感觉瘦弱,此刻只觉得他身子格外的单薄。
他平日里再老沉,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李久安着急地发问:“殿下还是不肯喝药?”
为首的宫女连连点头:“殿下不许我们近身……李公公这可如何是好啊?”
“要不要派人去请皇上?”
“殿下病得这般严重,皇上会来看殿下的吧?”
“或许……或许皇上的话,殿下会听的。”
李久安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与愤怒。
从太子被立为储君,他便一直在其身边侍候。
这么多年,皇上待太子如何,他最是清楚。
今日,是如何冤枉太子,让其顶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在玄天殿待了数个时辰,又挨了杖责,他更是全程目睹。
皇上怎么可能会来看太子呢?
或许皇上巴不得太子……哎。
李久安心里诸多怨言,到底不敢表露,不回应宫女们的话,而是希冀地望向江元音,躬身恳切道:“恳请栖梧公主,劝劝太子殿下!”
江元音颔首,抬步走向床榻。
李久安和一众宫女屏息望着。
……殿下会允许栖梧公主靠近吗?
其实江元音心里一样没底,但她已经做好了,万一李昀璟抵触,她便离开,不会强求。
她缓步越过了李昀璟设立的分界线,离他不足一丈远了。
李昀璟有所感应,他闭目,有气无力地喝退:“退下。”
江元音没有止步,而是轻声唤道:“太子殿下。”
李昀璟眉头微颤,他趴俯着,侧过头来,费劲地睁了睁眼。
那双眼眸不复往日的阴沉狠厉,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很是困惑的模样。
眼看着江元音就要走至床榻边,还没有被李昀璟厉声“驱赶”,屏息良久的李久安终于敢喘气了。
他眸光闪烁,吩咐宫女们:“你们把东西放下,这里有我伺候,你们退下吧。”
“是,李公公。”
转瞬寝殿内便只剩下趴在床上的李昀璟,走至床榻边的江元音。
好似见着救星的李久安,眼睛通红的晴嬷嬷,以及一贯没甚表情的沉月。
李昀璟双手撑在两侧,尝试支棱起自己的身子,他后仰着身子,眉眼里满是委屈地望着江元音,嘟囔地唤出了声:“母后……”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黏腻含糊的嗓音,仿佛他此刻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童,挨了欺负,想要母亲的安慰。
江元音自然不会应声,她立于床榻旁,眼前的李昀璟很是狼狈。
他杖责的伤口虽然已经包扎处理过,但仍有些渗血,白色的单衣,看得分明。
一张小脸毫无血色,覆着一层细密的汗水,不知是因为发热还是因为疼痛难忍。
他这样唤她,的确是病糊涂了。
李昀璟眼巴巴地望着她:“母后为何不坐?”
他费劲的拍了拍床榻,“母后是不是对璟儿失望了?母后也不喜欢璟儿了吗……?”
江元音有些揪心的疼,在心里把李彦成狠狠骂了一遍。
她将手炉递给晴嬷嬷,在他身旁落座,替许令仪发声道:“太子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看了眼他渗血的单衣,声音很轻:“很疼吗?”
可久未感受过疼爱的孩子,即便是发热到神志不清、会卸下防备的委屈询问自己是否让母后失望了,却也不敢喊疼。
他双手用力攥着身下的床榻,却抿唇不语。
江元音示意李久安将汤药端过来,温声轻哄道:“我知道太子殿下现在身子难受,喝了药就不难受了,太子殿下喝药,好不好?”
李久安忙不迭地将药碗恭敬递上。
江元音耐心极好,捧着药碗感受了下温度,舀一勺汤药递至李昀璟唇边:“太子殿下,喝药吧。”
感受到鼻尖弥散开去的药草气味,李昀璟皱了皱鼻子。
他没有像拒绝宫女那样拒绝江元音,但也并不配合,一脸苦大仇深地低眼看着药碗。
江元音不催促,也不收回手,保持着喂他喝药的姿势,等他自己接受。
沉默的僵持中,是晴嬷嬷率先发声:“公主,太子殿下畏苦喜甜,奴婢记得太子殿下幼时生病,娘娘喂他喝药时,要准备一大罐蜜饯,太子殿下才会肯吃药。”
李久安一脸讶然,下意识地嘀咕出声:“可奴才记得殿下最讨厌蜜饯,从来不吃任何甜食……”
他说着说着,又恍然惊觉般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连声准备:“奴才这就取蜜饯来。”
他到李昀璟身边伺候时,其已是太子,住进东宫。
而先皇后死在太子册封典礼当日,整个皇宫因为李彦成的悲痛,而处在一种低气压里。
那时起,他便没见李昀璟吃过甜食,只当他是不喜欢。
江元音这才将勺子重新放回药碗里,继续哄道:“去取蜜饯了,等蜜饯来了再吃药。”
李昀璟闷闷地“嗯”了声。
他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讨喜的表情,可此刻江元音却觉得他好像是一只成日炸毛的小猫,忽然温顺下来,乖巧得不可思议。
她甚至隐隐约约,有些想要摸摸他脑袋的冲动。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不过摸的是他的额头。
她在探他的体温。
李昀璟有些懵怔,却没有躲闪。
感受到掌心一片灼人的热,还带着濡湿的汗水,江元音面色一紧,唤沉月取来铜盆热水,将手中的药碗递交给晴嬷嬷。
她拧了帕子,给他擦拭额头、脸上的汗水。
李昀璟不言语,配合地仰着头,与幼童无异。
李久安速速取回了蜜饯,喘着气重新回到寝殿,看到的便是江元音细心温柔替李昀璟擦拭脸庞、脖颈上的汗水。
这画面温馨得他想要落泪。
他家殿下终于有人疼了。
他去请栖梧公主过来,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病糊涂的李昀璟一点也不难哄,有了蜜饯,不用江元音多哄,便乖乖喝药了。
一碗药见了底,她满意地笑了笑,帮他理了下枕头:“趴下吧,一直撑着腰不舒服。”
李昀璟唯命是从地朝着江元音的方向趴好。
她给他盖上被褥:“睡吧,睡一觉就舒服了。”
李昀璟眉眼里都是不舍,却也不敢贸然地伸手去拉她,只是揪着床褥,喃语问道:“母后要走了吗?”
江元音答得含糊:“我会守着太子殿下睡着。”
她并没有说自己会留下来照顾他。
既是怕李彦成那边会有不悦,更是因为有前车之鉴。
一年半以前,她在江家,面对江正耀的撒娇不舍,一口一句“阿姐”中不忍撇下他不管,留下来细心照料了他一夜。
可第二日,江正耀退了热,恢复了神志,便一脚将她踹下床榻,对她恶语相向。
虽说相识以来,李昀璟从未有过伤害她的举动,但也未有过好脸色。
再一想到江正耀,她心有余悸。
李昀璟一开始是不舍闭眼地望着她,后来药效起了,眼皮打架,他撑不住才合上眼。
江元音听着他逐渐均匀的呼吸,起身欲走。
李久安察觉到,躬身上前,低声道:“多谢栖梧公主照料太子殿下,能否再叨扰公主片刻,奴才还有些事,想告知公主。”
若非亲眼见到江元音在玄天殿的发言,和她对李昀璟的悉心照料,有些事他绝不会多嘴去告知。
但他也深知,今夜是个绝佳的机会,且这些事说出来,说不定能留江元音再多待一会。
“什么事?”
李久安瞟了眼晴嬷嬷与沉月,侧身朝着用帷幔分隔的偏殿的方向,请示道:“公主能否移步偏殿说话?”
江元音应了,吩咐晴嬷嬷和沉月守着李昀璟,起身抬步同李久安走至偏殿。
偏殿的布置有几分似书房,有书案和一排书柜,上满摆满了书册、卷轴。
李久安情绪饱满地开口道:“太子殿下看着不苟言笑,其实最是心慈,奴才自幼被卖入宫中,没有名字,是最卑贱的奴才。”
“幸得太子殿下怜悯,留至跟前伺候,还给奴才赐姓取名,殿下说赐姓‘李’,奴才便是家仆,而不是……”
他意识到自己扯远了,骤然止声,歉然道:“奴才说这些,是想告诉公主,殿下他不善言辞,在皇上的期许教导下,更不会轻易展露喜好情绪,请公主不要被殿下的冷脸骗了……”
“殿下没有表露过,但奴才可以笃定,在殿下心里,早已经将公主视若亲姐。”
“公主大抵不知,那江家小儿就是因为在殿下面前,对公主出言不逊,才被殿下扔下马车,废了一双腿。”
“还有,公主自入宫以来,各妃嫔、皇子纷纷对公主示好,去凤仪宫探望公主,殿下好似无动于衷,但其实早为公主备好了见面礼。”
李久安引着江元音走至书案处,指着上面的木匣子道:“奴才不知殿下醒来后会不会责怪奴才多嘴,但奴才还是想告知公主,这木匣子里便是殿下为公主准备的见面礼。”
“里面,都是殿下不知如何表达的……心意。”